这有没有关联?或只是巧合?
“她看来这么平静,她还在微笑。”许荻惊叹。
何令玉把手指放到九姨婆鼻尖,她要试试是否真没呼吸。
“她看来只像睡着。”梵尔眼眶微红。
少宁却低低饮泣。是那种又伤心又歉疚的哭泣,哭得令大家措手不及。
然后,他脸上现出一种惊吓欲绝的神情,在眼泪之中显得又矛盾又滑稽。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少宁——”梵尔递过一张纸巾。
“我——对不起她。”他说:“但是——她看来没有怪我。”
他的的声音比平日低沉雄厚,而且他讲的是一句带国语腔的上海话。
“少宁——”梵尔倒退一步。
少宁自顾自的接过纸巾,慢慢抹干泪水。他震动一下,突然间飞快抓住梵尔的手,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
“我不想哭,真的。不知道为甚么要流泪,我好害怕——不是我要流眼泪。”
梵尔皱起眉头。
“但是大家都看见你流泪。”
“不不,我全无哭意,眼泪全然不受控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未试过——好难解释,眼泪是自动出来的。”他叫。
梵尔眼中闪着异样光芒,不是少宁要哭,那么是谁?她想说一个名字——忍住了,科学这么昌明的时代,是否太荒谬?
“你知道刚才你说了甚么?”许荻问。
“我对不起她,但看来她不怪我,”少宁失措。“我不知道为甚么这么说,不是我的意思。”
“那么是谁?”不明就裹的伟克问。
没有人回答,因为少宁都答不出,谁又会明白呢?
“不——不可能。”何令玉变了色。
医生轻咳一声,插口说:
“我曾听过一位去大陆一间庙裹参神的朋友说,那次他一进庙,眼泪像开了水喉的水般涌出来。当时他十分震惊,因为心裹全无想哭的意思。”停一停。“这种事大概只能用宗教的理由来解释,因为朋友说,进庙时,和他有同样情形的人不少。”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话。
“九姨婆是甚么原因过世的?”
“以医学上来讲,人老了,是自然死亡。”医生用毛毯替她盖好。“可是她的情形好特别,我的感觉是她刚完了一件心事,放心去了。”
“不必——研究了,”何令玉吸一口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开死亡证明,你们报警,”医生原非当局者,十分理智。“同时接洽殡仪馆。”
何令玉立刻吩咐佣人,许家大屋立刻就忙碌起来。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过世,大家都想在最后的时间尽一点力。梵尔随着少宁下楼,走在那初次见九姨婆的玻璃长廊上。
“就好像昨天,我看见她缓缓从那端走来,穿着米色旗袍,阳光斜斜的从背后照着她,好似神仙般人物。”她说。
“他这一生为一个信念,一个人而活,”少宁思索说:“事情结束,凡尘俗务俱了结,于是含笑而去。”
“值得吗?”她似自问。
“不存在值舆不值的问题,只要她快乐,她甘心情愿就行。”
“你猜高绍裘当年知不知有这么一个小小女孩默默爱着他?”她问。
少宁还没讲话,她又接着自己回答。
“他知道,一定知道。所以刚才你讲那句话。”
“不,梵尔,”他抓繁了她的手。“我不能相信这种事,我信科学。”
“科学解释不了的事太多,”她微笑。“人类的知识有限。”
“我宁愿相信科学。”他坚持。
“我相信眼目所见,所感觉,所思,所想,所梦。”她很温柔。
“太不理性。”
“理性怎能解释我们近一段日子所遇到的事呢?”
“巧合?”
“编故事也没有这样的巧合。”她摇头。
“若讲给人听,怕被人骂妖言惑众。”
“那就不讲,”她很干脆。“我们自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就好。”
“真——发生过甚么事?”他问。
她望着他半响。
真发生过甚么事?要讲,真不知从何讲起,或者在日本上空,飞机遇气流那一刹那间的幻象开始——一刹那,弹指即过的事,她竟追寻了这些日子,甚至放弃了工作。
她是不是傻?痴?迷?或者坠入一种她不明白的幻象中?
“我想回家。”她突然说。
“哪个家?”他也有迷惑?“香港或美国的?”
“美国。九姨婆葬体之后立刻回去,”意志立刻凝聚,坚定无比。“想见父母和家人,想吃纽约路边的牛油圈,想去百老汇看场舞台剧,想家裹那只波斯猫,好想好想。”
“你走了,我呢?”他目不转睛。
她双手在空中挥舞,把四散的意念抓回来。
“我等你的大红花轿来迎娶。”
他满意的深深吸一口气,紧紧拥着她向外走。在花园裹,大半天的毛毛细雨已停,天边现出一丝阳光。
“雨过天青?”他问。
“太老套。应该说——”她俏皮的笑。
“说甚么?”
“拨开云雾见青天。”她大笑。“包青天啊!”
走出许家花园,有一种重新回到现实的强烈感觉。重回现实?
转身望着许家大屋,再真实也没有了,发生与它有关的一切事故——也那么真?
不愿再想下去,真的,假如已过去,冤冤怨怨也各得其所,尘归尘,土归土,此后——对,还是多想以后的事。
人的一生也不过宇宙光年中的一瞬,真幻之间又可必再执着。
九姨婆的葬礼以佛教仪式举行,一切礼仪规矩做到十足。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九姨婆仍是带着那丝微笑,仍是那般美丽出尘,仍穿着她那身似会发光的米色。
在瞻仰遣容时,梵尔不自觉的伸手模模她的手,不知是真是幻,仍觉温暖如呵。于是梵尔想,九姨婆不是死了,是医生所说“回去了”,这么美好的女人,天使变的。
做法事的最后一节,所有死者的近亲排队随着大小和尚绕灵堂数圈;很自然的,梵尔和少宁走在队伍中。听着大和尚喃喃念着经文,心灵越来越安详平和。
九姨婆九十几岁的笑丧,没有人悲哀哭泣,大家的感觉都是“她回去了”。“回去”是值得欢欣的事,对不对?
走出殡仪馆,少宁握着梵尔的手漫步在尖沙咀海傍大道上。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虽沉默却和谐。
“有一件事我至今不明。”少宁说。
她侧着头望着他。
“一七三九号大楼地下室的那见方湿水泥。”
“你的浪漫思想,灵活头脑呢?”她笑。
“有关系吗?”
“你不觉那是方淑媛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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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一下,渐渐的眼角渗出笑意。
“前世眼泪流尽,今生该是快乐女郎。”
“你说谁?”她盯着他。“不是不信前世今生?”
他拥她人怀。
“我只要你快乐。”
快乐,每个人梦寐以求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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