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淑媛?她有墓地在这儿?”
农敬轩点点头又点点头,眼光突然变得好温柔,充满了深深的爱意。
“你们不是为了她来的吗?”他说。
“墓地在哪儿?请带我们去。”梵尔喘息,她变得十分激动!
“我让他们备车。”他拍手,服待他的人应声而人,听他吩咐后一声不响的离开。
“我可以送你去,我有车。”少宁说。
“我习惯自己的车。”他摆摆手,举手投足间十分有威严。一看就知绝非平常人。
“请说——方淑媛的事。”梵尔请求。
他眼中瞳孔渐渐收缩,却是一声不响。佣人再上来,推着他的轮椅进入一架小小的可供四人的电梯。梵尔、少宁很窘。
电梯一直落到地上停车场,黑色的古老宾利和穿制服的司机已等在那儿。
农敬轩被佣人抱上汽车,看来他的双腿已不良于行。
他挥挥手,司机立刻驶出花园和大铁门,根本不用吩咐,他彷佛已知去何处。
“你能说——方淑媛的事吗?”梵尔柔声问。农敬轩触电般转头看她。
“你的声音和她一模一样。”他说。
少宁皱眉却是不语。刚才梵尔的声音完全不像平日的她,难道——不。
“请说。”她又说。
“淑媛是我未婚妻,我极爱她,”他开始慢慢叙述。“在上海,她是城中风头最劲的人,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的家世,因为她的为人,也因为我——父亲当年在上海权倾一时。”
他们静静听着,迷惑是否今日能解。
“我们是最羡慕的一对,我们互相因对方而骄傲,我们很快乐,摆在我们前面的是光明康庄大道。我们甚至计划去美国读书,耶鲁大学已接受了我们。可是——”他的眼睛变得阴沉。“那次在俞家遇见了他。”
斑绍裘,必然是他。
“就那一次,淑媛变了。”他深沉叹息。“与她在一起就像舆一个躯壳,没有心,没有血,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再也不是以前那温婉可爱的她。他们私下来往,本来我不知道,是方家大厨的儿子无意中说出来。他每次接她都不敢进屋,毕竟那不是光明正大,那有违道德。”
他胀红了脸,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事隔七十年,他仍然那么激动,可见当年他受的伤有多深多重。
“他们相爱。”梵尔说。
他又妒又恨的看她,然后又转向少宁。
“不必用不屑的胜利者眼光看我,”他叫。他把少宁当成高绍裘?
“你不会赢,一定——始终你赢不了。”
“农老伯……”少宁吃惊的叫。“你说甚么?”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绪平静。
“我用尽了任何可行的办法,甚至哀求母亲去劝她,可是她连见母亲都不肯。最后,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宁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踪后才知道的吗?”
“她早知道。我们还商量过应该怎么办。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们是那样急切,你知道,我宁愿用全世界的一切来换回淑媛,我是那样爱她。”
他的眼睛变得悲伤、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尽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问他指着梵尔。
“当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对他温柔深情的笑,你挽着他的手走在公园里散步,你那骄傲的微笑,像在说他是世界间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残忍!”
梵尔下意识的移开一些,显然年老的农敬轩又迷糊起来,把她当成方淑媛。不算狭小的车厢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他又说“他们”,看来又正常起来。“一直有他们的动态。我知道淑嫒去医院检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愤怒的想杀人,想杀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告诉了准岳父,他大为震怒,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许出门。”
他停下来,怔怔的再说下去。
“后来呢?”
“也许是我错。真的是我错,我买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顿,他受了重伤。过了几天,她就失踪,他们一起在上海消失,从此不见踪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后悔,我做错了,一定是。我逼走他们。于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终于见到你们。”
“你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他们后代。”
“但是你说带我们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儿,连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吗?”梵尔小声提醒。
“啊——是。我们正在路上。”他恍然。
“后来你再见过她吗?”少宁问。
“她?你说淑媛?”他沉缓的摇头。“没有,从此再也没见过,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尔不解。
农敬轩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着甚么。
少宁悄悄握着她的手,要她别着急,反正就要看见墓地。
是个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园,墓碑并不多,都已古旧,看来上了年份。
下了车,他带他们穿过青草地,走向最后的那个墓。
十分雄伟又讲究的墓地,西式,布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没有一根杂草,遍植鲜花。
墓碑上有张照片,梵尔悚然吃惊,因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样相似。
农敬轩不再理会他们,坐在轮椅上默默的望着碑上的照片。
“你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尔问。
农敬轩视线仍在那碑上,只轻轻点头。
“但是你说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再问。
他又点点头,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实告诉我们?”少宁不耐。
梵尔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声音说:
“墓裹并非她的人。”
农敬轩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幽幽的哭起来。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却哭得像个孩子,益发令人动容。
梵尔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动,吃惊的转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得到。”他紧紧的捉住梵尔的了,“是你。”
任梵尔跳开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农老伯,任梵尔。”她急叫。
他凝视她一阵,眼中光芒渐渐收敛,手也松开垂下。
“不是你,你始终不肯回来见我,”他老泪纵横。“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恨过你,真的。即使你离开我。”
“你父亲的官那么大,没理由找不到他们。”少宁皱着眉头。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属于我,我宁愿活在回忆和幻想中,那样——比较没有那么痛苦。”
“这样是否太懦弱?”少宁说。
“是。她就是这么骂我,可是我——没有人明白,如果她快乐,我——我也罢了。”
梵尔也皱起眉心,她不能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现代人想爱就去追,去争取,永不退让,可以争得头崩额裂。
毕竟七十年前,那种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着甚么?”她迫问。
“我死去的心。”他说。
白来一场,是不是?只不过老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梵尔和少宁向推着轮椅的男佣人打个招呼才离开。
“农敬轩并不知道得比我们多。”少宁说。
“是,在墓前我甚么感觉都没有。”梵尔说。“她应该在上海。”
“该说她的墓,她的灵魂——如果有的话。”少宁苦笑。
“当然有。”她笑起来。又是那种异于梵尔平时的笑容,连声音也不同。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回家。我很累,”她说:“这么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辞职不可——或者他们已炒我鱿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