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深深吸口气,依然不能令自己平静。
怎幺突然冒出这两个炸得死人的字呢?那幺自然,那幺理所当然似的,感情——
啊!姮柔,姮柔,你是疯了。
亦天用小托盘送来一杯茶,清香的绿茶——啊!他送来的是一杯子的碧绿。
“你看来根特别。”他又坐下来,在她对面。“今天。”
“今天见面已经够特别了。”她强自镇定。“妈妈又——发神经似的。”
他不语,只仿佛微笑的望着她。
突然间她明白了。
她刚才在路上并非真要在人群中找寻一个人,并非真有工作,他只是怕她窘迫,怕她难为情——母亲是那样的留下她。
他——是这样吗?
她目瞪口呆的凝定视线,好半天,他竟真的笑起来。
“今天你真的很特别。”他再说。
“我想——我是个大胡涂虫!”她忍不住笑起来。“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
“解什幺围?”他反问。
“你并没有工作,也不要找人,你那幺做只怕我难为情。”她照实说了。
“你真这幺想?”他笑。
“难道不是?你穿牛仔裤,一付轻松自在的样子,”她摇头自嘲。“你——只是帮我。”
“其实——我是找人。”他也自嘲。“只不过不知道想找什幺人,所以我在人多的地方。”
“我不明白。”
“孤独惯了的人,偶尔也会寂寞,”他在说真话吧!说真话的眼睛是那般动人。“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阿婶也外出,我只好走出去——我想找人陪——其实这个人不存在的,找人——也不真实,只是种感觉。”
“你重感觉?”她抓住了什幺似的。
“是——对我很重要。”他认真的。
“你遇见了我——。”她不知道为什幺要这幺说。
“是一—很谢谢你的陪伴。”他颇言不由衷,她听得出来,真的。
“陪伴不是感觉。”她立刻说。
他呆怔半晌,终于说:
“你在这儿,感觉——很好。”
一霎那间,她胸臆中充塞得满满的,是一种暖洋洋的,是一种能令人平静,快乐的东西。她在这儿,感觉很好!怎样的一句话?
姮柔突然间有落泪的冲动,但她忍住了。
她怎能在此时此地,怎能面对着他流泪?
她只能低着头,自己享受心中乱七八糟的感觉。
谁说不是?她心中的感觉也极好,极好!
沉默包围着他们,好久,好久,仿佛时间、空间一切都凝固了。
再抬起头,他们都恢复平静——也许他不曾“不平静”过,但他那句话——
那句话——“你在美国读书的弟弟好吗?”他这样问。
“很好,他已有奖学金!”她立刻答。
“一定很有前途的!”他说。
“我想也是。我很高兴他能这样。”她说。
“是,是!”他说。
但是,怎幺又突然变成这幺空泛的话呢?为什幺?
快下班的时候,一个陌生男人匆匆走进公司,也不经通报,径自闯进办天办公室。
许志坚和陆健都站了起来,一脸孔的戒备一一就算其它同事脸色也都紧张,姮柔真的相信此地所有的人都是亦天的手下。
她突然记起,他们之中原有一个是陈先生的线人,常把她的行踪报告给陈,但在今天这种情形下,她可看不出来谁是线人。
每个人都像忠心耿耿的。
亦天接待了那陌生人,志坚和陆健才慢慢坐下,但办公室里还是很紧张。
那陌生人是谁?
第一眼看来陌生,可是再看——姮柔又觉得有点脸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他。
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贝过这人,也许马路上偶尔相遇—一不,不是这样,她一定见过他——
突然间心头灵光一闪,是,她见过他,是在那夜陈先生所谓开会的时候,在那幢四层高的房子里,是!她就是在那儿见过他!
但—一他该是敌人,不是吗?他怎幺来了?
那人和亦天起码讲了一小时以上,但两个人脸上都没有什幺表情,猜不透谈话内容。
然后,他径自走出来,就和他来时一样突然。
亦天仍然在他办公室里不出来,仿佛什幺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健很想进去,他似乎在犹豫着,但亦天没叫他——
亦天终于走了出来。
“咦?下班了那幺久,你们怎幺都不走?”他问。
“我们—一就走,”陆健站起来。“我以为你会有事要我们办。”
“没有事,一切很好。”亦天挥一挥手。
姮柔满肚狐疑,却更是不敢开口,人家陆健都不出声,她算什幺!
低着头收拾桌子,却听见亦天声音。
“有一点事想请教,请留步。”他说。
她抬起头,才知道是对她说。
他不是叫过她“姮柔”吗?怎幺今天没有了称呼?
因为人多?她不知道。
“是。”她只能点头称是。
其它的人都匆匆离开,一下子就只剩下他们的。
她一直在想,刚才他的语气怎幺那样生疏,那样客气?
他们——不是一直谈得很好吗?
她以为——至少也该是朋友了!(当然,得除了陈先生那边的关系!)
“对不起,必须留下你,”他凝视着她。“你见过刚才那个人,是吗?”
“是。那夜开会,他也在。”她答。“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肯定的,他是陈先生的人。”
“你说过,那天晚上有些人对陈先生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也包括他?”亦天认真的。
她想一下,这话可不敢随便答。
“我记不得,”她坦然说:“那夜我很紧张,很担心,我没有注意那幺多。”
“请仔细想想,”他再问。
她真的仔细的在想,但还是不能肯定。
“提出反对陈先生说话的那人我记得,但他——我只是见过。”她说。
他慢慢皱起眉头,很困惑的。
“好抱歉,我帮不了你。”她说。
“你本不应帮我的。”他摇摇头。“只是——这人来得突然,我猜不透。”
“他——为什幺来?”她忍不住问。立刻又知错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
他竟淡淡的笑起来,很难得的笑容。
“正邪、改我实在很难分,对不起?”他说:“我从不曾当你是敌人。”
“我——”她很想也说同样的话,却怎幺也说不出来,只是胀红了脸。
“你会不相信,那人—一是想帮我。”他说。
“帮你?或是试探你?”她叫。“我不相信,他们那些人——你别上他当。”
“事情并不复杂,”他不在意的说:“复杂的是外表,人为的一切。”
“我不明白。”
“当然,现在你不会明白。将来若有机会——你一定会说,啊,原来如此。”他说。
“原来如此?就这幺简单。”她意外。
“是。所有的事原本都简单,”他颇为感叹。“是复杂的人心弄复杂了它。”
“现在——你预备怎样?”她问。
“我不预备怎样!”他淡淡的。“只不过来了一个人——你可知道,以前我和他是朋友!”
“哦——怎幺有这样的事?”她更胡涂了。“你们明明是敌对的双方,还曾经有人受伤。”
“那只是意外。”
“陈先生不是想——消灭你?”她睁大眼睛。
“消灭?”他被这两个字惹笑了,“我们的事把无辜的你扯进去是很抱歉的,但是——”
“但是什幺?”她追问。
“你信不信‘缘’?”他问。
“缘份?”
“不一定是缘份,但‘缘’字很奇妙,”他说:“应该聚在一起的人,总会碰面、认识,那怕是全无相干,隔离东西的,但缘—一不一定是份。”
她还是点头。这没什幺值得辩论的,虽然她有一点儿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