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难题了,是不是?”她洞悉一切。
“你教我,我该怎幺办?”
“很简单,你现在离开公司,去汤恩慈那儿,晓芙来时我应付。”周宁慷慨的。“不过你一定要回家晚餐。”
“晓芙问起——我怎幺讲?”
“不想告诉她去医院,可以说工厂有急事要你这位总工程师去看看。”
“可以吗?”
“走吧!晓芙就来了。”
于是他抓起西装外套就奔出办公室,飞也似的奔去停车场,其实他的心早已飞去了医院。
恩慈平静如昔,病已差不多痊愈。医生说再多住一星期,或者可以回家休养。
“这病来得急去得慢,我要好好休养,”她说:“中心给了我三个月假期。”
然而三个月假期过了已差不多一半。
想起她那份忙得连吃饭也没时间的工作,他内心非常不安。她该长期休养的。
“你不能换一份工作吗?”他问。
“换工作?为什幺?而且又困难。”她说:“我喜欢目前这份工作,很有意义。”
“我怕你身体支持不了。”
“我说过,我的一生是要搏斗的。”她淡然笑:“我绝对不是那种靠丈夫养的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工作繁重,你的病再复发时怎幺办?”
“那幺,就再进医院咯!1”她一点也不紧张。
“一个人不可能进多少次医院,你完全不珍惜自己。”他异常痛心。
“我怎会不珍惜呢?”她望着他。“我一直说,我们原是不同阶层的人,你硬要把你那阶层人的思想加在我身上,这是行不通的;我要生活,就得挨下去,一直到生命的结束,就是这幺简单。”
“但是你拒绝令环境好一些。”他说。
“是,我拒绝,我为什幺拒绝呢?”她说得有些激动,“你我非亲非故,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欠你的已经太多,可能穷一辈子也还不清,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他无言。
他只是本着个性,爱心这幺付出,绝对没想过要得回什幺,绝对没有。她怎能了解他的心情?
“再说感情,”竟是这样直截了当:“我是极端理智的人,决不容易付出感情。对你——我只当朋友、兄弟,说真话,我不爱你,这一辈子大概也不能,我很明白自己。也许我不会爱上任何人。那幺、欠了你的我何以为报呢?”
他心中不好受,但这是事实。
“我不是那种为报恩随便嫁人的女人,我决不是。”她再重复:“所以,请勿对我特别好。”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恩慈,天地良心,我决无这种报恩的想法;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你,如此而已。”
“世界上可怜的人,可怜的事太多了,你帮不完。不要把爱心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她说。
“恩慈,我相信你误解了我。”
“不会,我看得很清楚。”她摇头,仍然保持理智和冷静:“你是个最善良的人,在这个社会,是注定吃亏的一群人,好在,你吃得起亏。”
“我不说这些,我们之间——”
“我说得极清楚,我是个不要爱情的女人,”她的确十分冷淡:“如果有一天环境逼人,我非嫁不可,那个人一定不是你。你必须明白。”
“我不明白。”
“我会选一个无恩无怨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日子比较容易过些。”她说:“我怕心理负担。”
他黯然。这无疑宣布了他死刑。
这叫什幺?天生的无缘。
“隽之,请勿怪我说真话。”她又说
“我喜欢你说真话。”他苦笑:“你令我早早死心,免得日后伤害大。”
“我们都是成年人,伤害——也没什幺。”她笑。
“你为什幺不问我为什幺一星期不来?”他问。
“当然你有事,否则你会风雨无阻。”她真的了解他:“有一件事,我已叫七婶辞退了那一个白天的男护士。”
“为什幺?”
“七婶自愿白天帮忙,她不忍心花你那幺多钱,”她淡淡的:“我很幸运,旁边有很多好朋友,好人。”
“因为你自己善良正直。”
“或许吧!我知道自己不坏,这是很大的安慰。”
“我希望即使你出院,一个男护士也继续用下去。”他说。
“不可能的,我们的屋子住不下三个人。”她的语气并不坚持,声音却坚持。
“恩慈,这一点我也得坚持,”他放柔了声音:“我一定要等你完全康复。”
“在我家里我自己作主。”她笑。
“我们在斗坚持。”他也笑了。
“你斗不过我,我是宁死也坚持。”
“宁愿让你赢。”他摇摇头:“恩慈,你这种个性——想起来很可怕。”
“是,我会玉石惧焚。”
“对自己有什幺好处?”
“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想过得到什幺好处,我只是生活。”她说。
“如果人生下来只为了一个目的——生活,生命就太没有意义了。”
“人各有志,有没有意义,也因人而异。”
“你的倔强真的比我更甚。”他叹一口气。
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
“哎——多谢你不来的日子里所送的花。”她说。
花?他极讶异,不曾送过花啊!
“怎幺?”她望着他。
他突然明白,这是周宁为他做的。
一剎那间,心中十分感动,周宁真是个好助手,不但醒目,而且心细如尘。
“没什幺。突然想起些别的事。”他支吾。
“什幺事?”她极敏感:“唐小姐来了?”
“是——”他后悔竟冲口而出:“她调来香港工作,预备在这儿一年。”
“她是个非常可爱,又知情识趣的女孩。”她说。
“她也勇往直前。”
“什幺意思?”她愕然。
“我是说——她把人生看得太简单,以为只是一条直路其实不然。”
“她有这环境,有这资格这幺以为。”
“对不起,又惹起你的不愉快。”
“怎幺说是不愉快呢?”她笑:“这是我的人生观,与是否愉快无关。”
“你总有道理。”他也笑。
“七婶说你又差人送去菜钱,她让我告诉你,用不着这幺多。”她说。
“放在她那儿也一样。”
“加重我的负债。”
“恩慈,请答应我,不要再提钱的事,”他万分诚恳:“如果将来你真要还钱给我,我会觉得自己好差劲,好象想——想收买什幺似的。”
“事实上你不是。”
“但心理上难免这幺想。”他摇头:“我十分不安。”
她凝视着他,又考虑了好一阵子。
“好,以前的事。我不再跟你提,让我们从今以后做好兄妹,好伙伴。”她真诚的说。
“谢谢,谢谢!”他大喜。
“有你这种人,出钱出力之后还要谢谢人家。”
“你知道,我对这份友谊——很珍惜。”他认真的。
“我明白的。”她也认真点头。
她明了他的一切,却拒绝付出他希望的感情,也许这是无缘,也许这是天定,谁知道呢?
离开医院他立刻回家。
他把车开得飞快,心中一直挂念着晓芙。整个下午,她如何打发寂寞?
其实,是他小器,带晓芙去医院又有何不可?恩慈又不真是他女朋友。
很意外,晓芙不在,桌上没有字条,电话里也没有录音,她根本没回来过。
他开始不安,晓芙生他气了?他是在意她的。
独自坐在那儿喝啤酒,越坐越闷。
自从晓芙搬来这屋子,他已习惯热闹、活泼、有生气,晓英不在,这屋子就寂寞,他受不了。
忍不住打电话去周宁家,她竟也不在。
“没回来过,她说约了朋友喝茶逛街,”她母亲说:“李先生找她有要紧事?”
“不,没有。”他匆匆收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