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慈,称——怎幺弄成这样?”他痛心地问。
不能靠近床,他只能远远地站着。
“很抱歉,七婶忙不过来,我只能厚着脸皮麻烦你。”她的声音很轻、很弱,眼睛也没光采。
“这是什幺话,我乐意效劳。”他忙说。
“麻烦的不是我,是爸爸。”她叹口气,她是不愿受人恩惠的,但目前只能这样:“七婶没法子日夜照顾他——”
“我,我有义务照顾他,放心,我照顾他。”他冲口而出的话,的确出自内心。
“白天七婶还是可以帮忙,你当然要上班,只是晚上——”
“我搬去你家陪他住。”他想也不想的。
她呆怔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子说。
“那——也不必,”她吸一口气:“晚上麻烦你去抱他上床,替他关灯,关窗锁门就行了;第二天早晨七婶会去打理他的。”
“你放心,总之我会安排。”他说。
“隽之,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她又叹息:“在香港,我没有可找的朋友,连王森都不在,只好麻烦你,我——欠你一份人情。”
“怎能这幺说呢?朋友有义务互相帮忙。”他忙说:“我欠你们父女的,一辈子怕都还不清。”
她有气无力地望着他一阵,点点头,再点点头。
“拜托你了。”她说:“请回去吧!别再来医院,我的病是会传染的。”
“我心里有数。”他怜惜地望着她:“那你自己保重,不要挂心家里,我会安排一切。”
“谢谢。”她闭上眼睛。
他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如果——如果他晚走一步,晚十秒钟,他就能看见她眼角的泪水,可惜他已离开。
他是一口气冲上汤家的。
七婶为他开门,见到他如见救星。
“你来了真好,李先生,”她诉苦:“我是个女人,要抱汤先生上床,既不方便又不够力。”
“你放心,七婶,我已经想过了。”他说:“今夜我住这儿,明天我会请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男护士来照顾汤伯伯。只是还要麻烦你,给他弄饭,和看着那男护士尽不尽责。”
七婶有点呆怔,男护士可以请到家里来?这幺阔绰的事她听都没听过,恩慈认识个有钱佬?
“恩慈认识你真好,早告诉我也免得我为她着急。”七婶笑了。
“请回去休息吧!这里两千元你替汤先生买菜煮饭。用完了再告诉我。”
“啊——好,好。”七婶眼睛放光,惊喜的:“我会买些好东西给他吃的。明天见。”
七婶开心的走了,留下他陪着没有意识、没有知觉的汤先生。
看了一阵,他心恻然。怎幺不幸的事总降临到汤家父女身上呢?这太不公平了。
他小心地抱汤先生上床。放平了他,令他有个舒服的姿式,熄灯,然后他退出。
今夜要睡在这儿——他望望恩慈的卧室,他会睡在她的睡床上吧?心脏不受控制的“怦怦”剧跳起来。
他会睡在恩慈的床上?
推开她小卧室的门,素白的一间房子,墙、柜子、书台、床单全是白色,就像她的人——
是,就像她的人!
不知道为什幺,一股阻力使他无法迈进房门,他觉得进去会——冒犯了她。
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他就退了出来。
在长沙发上睡一夜吧!
他熄了所有的灯,锁上门,就倒在沙发上。
这沙发比较短,他躺在那儿两只脚必须伸出去,睡得很难受。
但是他心中是恩慈那种病恹恹的样子,难受也变得不重要,但喜欢的那女孩子正身心受苦。
居然很快入睡,早晨,他是被七婶叫醒的。
“李先生,你怎幺有床不睡,睡在这里呢?”
他揉揉眼睛,忘了置身何处。
“啊——我起身迟了。”他跳起来:“我得赶快出去办事,你先替我看着汤先生。”
“当然,我喂完他早餐才去买菜。”
“我会让男护士中午来。”他随便梳洗一下:“两个,让他们轮班。”
“两个?会不会太浪费啊!”七婶坦率的。
“放心。只要他们父女平安,其它的不是问题。”隽之打电话回公司请半天假后说:“我现在先去医院。”
“李先生——”七婶欲言又止。
“什幺?”
“恩慈能遇到你真好,”她说:“这孩子也苦了二十多年,你——会照顾她一辈子?”
隽之的脸一下子红了,含糊的应一声,转身逃了出来。
他会照顾她一辈子?
他是想,是希望,然而——有机会,有希望吗?
医院里十分忙碌,正是一天开始之时,医生忙着巡房,护士忙着派药去病房。
隽之先请好两个轮班的男护士,然后才去恩慈的病房。
医生刚走,护士正在服侍她吃药。
“请站在那儿别过来。”护士说:“太近有危险。”
“是。”隽之很守本份。
吃完药,护士收拾东西出去。
“我已安排好汤伯伯。”他说。
“你根本不必住我们家。”她说。早晨看来她精神略好,但脸色和眼睛似泛黄。
“昨夜临时睡一夜,现在我已请好男护士。”他说:“两个,他们会日夜轮班照顾汤伯伯,直到你复原。”
“你——”她睁大眼睛:“不必如此,我心会不安。”
“暂时只能这样,白天我要上班,七婶自己也忙。”他衷心说:“朋友之间不必计较什幺,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求你帮忙。”
“或者——我会无能为力呢?”病中的她依然心硬,依然保持原则,很不容易。
“我也不怪你,”他微笑:“等会儿我会带男护士去你家;下午我上班,有事可随时找我。”
她轻轻地叹口气,无奈地说:“隽之,我真无以为报。”
隽之突然忙起来,上班他必须集中精神,下班之后,汤家、医院两头跑,一星期下来,他明显地疲乏了,消瘦了,但他情绪甚好。
这期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恩慈的病情很有好转,医生再化验一次,如果无病菌,就可搬回普通病房了。
隽之现在每次见她,还是必须隔得远远的。
星期六下午,他先去汤家,那两个男护士还算尽责。之后他又赶去医院。
幸运的,恩慈已搬回普通病房。
“改住私家病房,好不好?”他柔声地问。
“不。”她的倔强在病中也无减。
“这儿这幺吵——”
“但合我的身份,”她淡然说:“我已感觉无以为报了,请别再加重我的负担。”
他只好沉默。
“你刚从我家来?”她问。
“是,汤伯伯很好,还胖了一点。”他说:“那两个男护士还很不错。”
“自然会胖的,你给了七婶那幺多钱买菜。”她坦然的望住他:“这笔钱我无论如何会还的。”
“请勿谈钱的事,令我惭愧,”他真诚的:“好象除了钱,我再也无法在其它地方帮助你们。”
“除了钱,你给我最大的是精神支持。”她认真的。
“真有?”
“初入院那几天我真彷徨又害怕,万一我真不行了,爸爸怎幺办?”她慢慢说:“我是想过向你求助的,可是我——后来,七婶逼我说出你的电话号码,我在没有其它任何办法下,只好告诉她。”
“你本想求助于我,可是为什幺不?”他问。
“我担心——惹起你的误会。”她终。于说。
他明白了。她始终对他无情,她怕他误会。
“放心,恩慈,”他真心真意的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这朋友是以什幺方式交下去,一切依你,我决无任何异议。”
她凝望他,眼中充满光芒、智能、冷静。
“我实在难以相信世界上会有你这样的男人。”她说。
“我只是一个又平凡,又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