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龙文才回答我:“但我遇见了她。”
——就好像,我也遇见了我的他。
天静静地黑,龙文在暗里说:“但我还是爱她,真下贱,比在乞儿碗底挖残羹更下贱。”回身突然按开了灯,一室眩惑的光。
而他在黑与光的交错间,低低道:“一直都无耻。但因为有爱,所以不羞愧。”我握住龙文的手:“龙文,离开她。”
他仍不响。我便替他说:“她让你接近我,并不是为了照顾我?”
极其难以启齿,龙文表情变幻,吃力地唤一声:“锦颜。”
我只想着这事。
或者我应该暴跳如雷。把用过的男人交给我,我失笑,是废物利用,还是大甩卖?
她转移情爱之漫不经心像搬移物件。
她行事只如此大气纯挚,不思其余。偏偏笑起来,双眼微微一眯,流离如狐。
不见得不是好姻缘。龙文有一切好丈夫条件,我终身有靠;龙文可以与家人和解,修补父母的伤心;方萱既方便照顾我,亦将所有她爱的人留在身边……
多年来,她是缺席的母亲。反而更像个天真的孩子,不知该怎么示给人家自己的爱与慷慨,于是搬出所有的玩具:都给你,好吗?我的拒绝明确肯定,但她的好意……像怯怯的触模,我动容了。
龙文垂头:“对不起。”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拍拍他的手,叹一口气,“伊龙文,你对不起你自己。你现在怎么打算?”
第十章
龙文低头,如伏罪,“我本想,得不到她,得到她的翻版也是好的。但……”说不下去。
我自嘲:“她是曹雪芹增删三次、脂砚斋洒泪点评的《红楼梦》手稿,我是后来几十家出版社群雄并起印制的几百万套普及本中的一套。”嘘一口气,十分真心,“方萱,是不世出的。”
但龙文只怔怔的,良久,小声:“你也是呀,你是百分之百的庄锦颜,如果我不曾爱上她,我一定会爱上你,如果,”他忽然苦笑,“如果当初遇上的是你,今生该有多么简单幸福。”
他的渴望,像尘世对伊甸的渴望。
“你心地好、脾气好、俏皮明快、体谅人的弱点而且尊重感情,珍惜人家的和自己的心。这些优点,她全都没有。她用情到最深的时候也掺夹了冷酷。”几乎把我说到天上人间。
“但是,”龙文缓缓笑,一个笑容要牵动二十七块肌肉,必须竭尽全力,“我爱她。”
如此磊落自若。
我愿意单枪匹马,与全世界作战。
龙文的眼神这样说。
良久,龙文低声道:“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龙文。”
我忽然渴望,与龙文像兄弟姊妹般拥抱,痛哭,互诉心事。我们竟以同样的姿态,爱上同样不可能的人。
相爱之初,我又何尝不知最后的结局?
他只微笑,“金庸说,无爱不是孽。”
我迷惘地、不知所措地问:“龙文,你到底有多爱她?”
猛一抬头间,窗外天已全黑。
我只说:“我累了。我想先回去了。”
很想很想,倒头就睡,把时间睡成一片黑,翌晨醒来,仍是明丽的日子,秋在很高很高的天上摇着铃,空气里微湿的尘气。所有灼痛的记忆,只沉在昨夜的黑河里。
这样疲倦,见到客人,脸上还得挂一个笑,辩认一会才认出是母亲的股友,“周伯伯,你来了。”
他仓仓促促地应,忙忙站起,仿佛想告辞,母亲看他一眼,他又犹犹疑疑坐下。
饼一歇,周先生咳嗽一声,与喉咙不适无关的一种咳,母亲但低头不语。空气僵着,电视里只管鼓乐喧天,屋中那难耐的寂静,却听得更分明。
怎么,股市又狂泄了?
草草洗把脸出来,母亲早把给我留的饭端出来。我一看,欢呼一声。
我最爱吃馄饨了,香菜、虾仁、瘦肉、鸡蛋……千般滋味,统统碎尸万段,缠绞着,难分彼此,末了用一张面皮收拾起。水沸了,馄饨争先恐后地浮起来,都胖了,面皮薄透如春衫,此刻半融,透出内里肉色隐约,每一个都是小小的秀色可餐。
我急不可待,先喝一口汤,烫得嘘嘘连声。心便定了。
他们说:这是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但永恒是有的,像一碗香浓的馄饨,传说发源于宋代,世界各地的每家唐人街馆子都有售,真正的地老天荒。
母亲说:“锦颜,我有话跟你说。”
哪里嘎嘎,是椅子的焦躁扭动。
我头也不抬:“说嘛。”
再喝第二口,母亲突然哭了起来。
她像一个小女孩般,双手掩面啜泣。
“当啷”一声,汤匙直坠,溅我一脸汤,满天星似的烫痛。我扑上去,“妈妈妈妈,怎么了?”手忙脚乱,“别哭别哭,有事好好说,大家商量。”
镑种噩耗在我心里大起大落,翻云转浪,我手脚冰凉,却还强作镇静,“妈,你冷静一点。”递来一张毛巾,我胡乱为她揩脸,扭头是周先生,垂手,尴尬无语。
我十分心疑,又无暇多思。
母亲只呜咽,“锦颜,是上次体检……”
我脑子里“轰”一声,“什么病?”
“先怀疑是肺癌,”我情不自禁拥紧她,像拥住生命唯一的保证,“今天确诊了,是原来得过肺结核的钙化点。”她的头终不肯抬起来。
我声音抖颤,“肺结核?怎么,怎么都不知道呢?”心中何等愧疚难过。她对我,倾全心尽全力,却是枉费的,我竟不曾守护她照顾她。
周先生小心翼翼答腔,“医生说,是有这种情况,得了肺结核,过一段时间自己就痊愈了,都不知道得过病,也没有后遗症。”
母亲还抽泣,我抚着她拍着她哄着她:“没有后遗症就好,我们以后慢慢养。妈妈,你要定期去检查,还要多吃养肺的东西……”
母亲戛然而止,抬头异样看我,半晌,“唉呀,不是我,是老周啊。”
周先生?他的病必我们什么事?
母亲声音低徊不已:“本来,只想做个朋友,聊聊天,喝喝茶,一起炒炒股,但是经过这一场……我真是吓得不轻。我们想……”她眼皮羞怯一垂,如蝶之闭翅,刹那间周身溢满少女般的柔香。
周先生只管坐立不安,眼睛躲躲闪闪,千咳万咳,嗓子要破掉也似,“在一起,互相是个照应……”
我瞠目结舌,几乎冒出那句电影电视里常见的那句:“我不是在做梦吧?”
屋中轻微沉静,蕴了他们期待的眼光。
如孩子乞求糖果般的,两张皆已老去的脸。心中的愿望,是黧黑大树春日生出的新叶,鹅黄柔女敕。
我打破了寂静:“太好了。”这世界毕竟有所可恋,“你们要结婚?”纵然是这样小小的,略略荒谬的轻喜剧,“恭喜恭喜。”即使金童的发已灰得忧郁,而玉女年老记性不好,时常记不起的钥匙放在哪里。
但爱的喜悦,远远超越时间的不朽,比生命中所有的失望更加强壮。
只忽然疑心起来,“妈妈,我刚才到底是在哭,还是笑?”
母亲满脸绯红,女中学生般,打我一下。
传真至宝儿处:“老房子着了火,我正在帮忙让生米煮成熟饭。所有事务顺延两周。”
她的回电热情万丈:“绝佳创意。下期选题即为:老房子着火后,谁来让生米煮成熟饭?请借着公私两便,准备一组采访稿、两篇言论稿(最好针尖对麦芒,大打出手)、资料一辑、照片多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