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走到门口,我突然喊住他,轻轻地、无比绝望地问:“明石,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不转身,却缓缓解开外套,褪下衬衣袖子,让我看见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疤,斜斜穿过他的背,如刀锋锐利笔直。
他唤“锦颜”,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唤我的名吧。
“这是我20年前,在战场上受的伤。20年来,它一直在慢慢痊愈,可是永远不能完全愈合,也不可能消失。而我常常做梦,梦到受伤,轰一声炸弹,梦里一样满身血,一身的疼。”
“锦颜,你是我的伤疤。”
他背上肌肉轻轻颤动,但他只是穿回衬衣,将外套系好,伤疤重又没在那坚挺冷淡的黑西服里。一只鸟急促地叫着,从我的窗前经过,隐在黑暗里。
天彻底彻底地黑下来。我只躺回床上,缓缓提起毯子盖住脸。知道自此终生,我不会再见到他。
不久也就出院了。
仍为着去不去广州的事与母亲纠缠不休。
我时时往外跑,坐着龙文的小牛犊。
那一日,等我上了车,龙文才说: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我,庆祝我的康复。我笑,“什么芝麻绿豆,也值得一庆。”墨绿小牛犊缓缓停下,他说:“到了。”为我打开车门。
我抬头,整个人凝在一脚踏出车门的姿态。
一家小店立在街的转角,横街竖街两列店铺纷乱的交汇处,它却是透明羽翼的白孔雀,阳光自由进出它的落地长窗。巧克力色的门,巧克力色的长窗窗帘高高挽着,巧克力色的招牌:“锦颜之梦———巧克力专卖店”,沉褐而妩媚的字体,像东方女子顾盼的眼眸,含着笑。
有小小歪扭稚气的字迹,写在明净的窗上:“锦颜说,她一生唯一的梦想,便是在一个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阳光里,咬一块香浓的巧克力,喝一杯酽苦的秋茶,看一部叫做《威尼斯之死》的电影或者叫做《金阁寺》的小说,而人生并没有更苦的事了。”
很没有情调地,我以为我又一次中暑。
而在死亡之前,会通过白光的隧道,平生所有不曾实现的梦想,都会一一重现,仿佛壁画在两侧铺陈,宛如生命般不可挽回。
我目瞪口呆:“龙文,这店……是怎么回事?”
龙文只说:“不想进去看看吗?”
推开门,一地零乱,工具丢得到处都是,有工人跪在地上细细打磨着木质地板,笑着抬头与龙文打个招呼,但夕阳直射进来,墙上一片虹霓。
那上面挂满巧克力盒子:桃红的一颗心,镌着唯一的“真爱”;扁平的大方盒,一丝不苟地画着一排排卫兵似的巧克力;黑锦囊,金丝银丝地绕着,是圣诞节情人之间互送的瑰宝吧?……
我禁不住哀过它们,恍惚而迷乱,只极轻极轻,仿佛触着银河的边缘。盒子们被晒得如许温热,仿佛吃掉了的巧克力的旧魂魄,还在记忆里香浓。
什么东西交到我手里,我下意识一握。龙文说:“是你的了。”一串钥匙,“下星期开业。”
大滴大滴的汗,落下来,“为什么?她其实没有必要……”悲凉意如此无中生有,“你不要对我说,她觉得对不起我,因而想要补偿。太连续剧了。”
龙文淡淡道:“我还以为,她只是想帮你实现梦想。做父母的,为孩子设想,是分内的事。”
“我哪是做生意的料。”
“谁要你做生意。”龙文笑了,“有时间过来坐坐,喝杯茶,吃块巧克力,看什么不顺眼就管一管,没时间就算了。”轻描淡写,“锦颜,不要去广州了。我们都不放心。”
“然后年底分红?”我挑明了问。
“你要愿意,按月拿也可以。”龙文亦挑明了答。
我口里发干,“大致是多少?”心里砰砰跳。
“只要是正常开支———”龙文语音拖长,卖着关子,蓦地一锤定音,“任何数目。”
我静默片刻:“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龙文忽然讽刺我:“开一张支票出来当然最方便,只怕你突然高尚起来,撕个粉碎,
还口口声声:『我要我的气节。』”
——可以不上班了。不必在清晨的公共汽车上跟人吵架。也许会有私家车。一幢湖畔的小木屋,后园种满黄水仙。呵还有我的气节:我自此可以做一个率性清高的女子,
随时随地骄傲地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因为已经有了十斗。
众人都是为名为利扰来攘往的工蚁工蜂,独我是穿着红绣鞋一尘不染的公主。
不能抵挡的,究竟是诱惑,还是心底起落的?
我迟疑着,“但是……”不知如何继续。
第九章
龙文轻轻唤我:“锦颜。”
我只伏着,许久许久,感动、震撼、爱与被爱,满心里挣扎厮杀。原来求而不得或者不劳而获同样令人心中忐忑,“如果我不要,可不可以?”
龙文怔住:“为什么?她这样用心良苦,要么———”责我以大义,“锦颜,你还是怪她?现在时代多么开放,你也是大学毕业,你自己还是女人,连你都不能体谅她?她,实在是不得已。”语气很苦涩。
我只低头:“不是为这个。”
半晌,他有点赌气地说:“随你便。反正我只是个听喝的人,拿人家钱替人办事,好不容易办成了,大小姐又不满意,算我活该。”他自嘲,“我不过是方萱门下一走狗。”
我有些不安:“龙文———”
但他是真的被得罪了,沉脸重声,发语如枪:“也许像你父亲那样最好,因为不在了,永远没有机会做错什么。死亡令一切完美。反正对方萱来说,活着是她的狗,死了才是她的神。”
一句辱及我父母两人,龙文太过分了,但我的诧异多于恼怒,因他只扶着墙,脸容一如素日俊秀,暮色却突袭而来,在他脸上打上灰暗的烙印,像一道痛楚的伤痕,隐隐溢血。
这不是素日的他。
风吹上来渐渐有点凉了。
龙文并不看我:“走吧,我送你回去。”止住我一切的话,“想想再答复我吧。”
绿豆汤新从冰箱里取出来,冰甜,含在口里,是暗绿将溶的雪。汤匙刮在瓷碗上,一声一声嘎嘎着,我只心烦气躁,难以下咽。
母亲坐在对桌默默看我,我以为她会一如往日问:“怎么喝不下?太甜还是不够甜?太冰还是不够冰?不舒服?要不要吃药?”……
但她只是说:“如果她———”迟疑着,界定了方萱的身份,“———你妈妈,要给你什么,你就收下吧。”
是一把钢针密密刺我,我道:“妈妈,你才是我妈妈。”
像说给自己听,极其落寞地坚定着。
母亲却很通达:“生恩养恩一边大,争不来让不去,谁计较这个?我是为你考虑,她有钱嘛,不花在女儿身上还给谁?你也就不用去广州了。再,也是一份嫁妆。”字字句句都是实在的。
又加一句:“你有空也常过去陪陪她,想她也寂寞,反正锦世在学校。”
“那你呢?”
母亲迟疑一会:“我,我自有安排。”
我有点宽慰:“是啊,拿点钱贴补一下家用也是好的。”
母亲竟立时正色:“锦颜,我同你说,她给你多少钱都是你的,跟我和锦世不相干。各有各体,各有各家,我怎么会用人家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