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贺尚不明白百合怎么会说出这么难懂的话——如果百合是撒旦,那么世上就没有天使了。
“没什么!”百合合起剪贴簿,一把将剪剩的报纸揉成一大团,扔进垃圾桶里,顺道把方才的心事一并丢了。
“我看过那部电影了,是不错。”百合终于正眼看了贺尚。面对人的时候,她惯有的笑始终没有改变。
“你看过了?”贺尚好失望。
“没关系啊!好片子值得多看几次,走吧!”百合拎起背包,倒比贺尚先走了出去;她脚步轻快得像雀鸟,一跳又一跳的。
“你什么时候去看的?”贺尚跟了上去。
“前天,跟小蒋去的;他说他心情不好,想去看场电影,我就陪他去了。结果看完电影,他心情好了,倒换我心情不好了。”
“为什么?”
一辆汽车驶过,贺尚关切的拉住百合的手,然后就装作忘了要放手,继续握着,想看看百合的反应。
“觉得——很恐怖!”百合放肆的笑了,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手来掩口。“如果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恐怖份子,你说恐不恐怖?!”
“是吗?”贺尚搓搓微汗的手,那汗,是百合的。“小蒋怎么了?”
“情绪不稳定吧!他老是忧国忧民的。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他要到大陆去,到德国去,去研究马克斯。还说他喜欢圆脸的蒙古女孩,或者日耳曼小姐,他要到那边去结婚生子——还说老了,等我再也没人要了,他要回来娶我……”百合停了脚步,认真的说:“他认定我一定会没人要吗?真藐视人!”
“他开玩笑的。”贺尚脸上笑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还说等我老得牙齿全掉光了,他绝不会像那些深情的人,吻我的牙床,因为太恶心了。他为什么那么笃定我一定会要他的吻呢?我老了,他难道就不老吗?干嘛那么笃定我看起来会比他恶心?唉!我看他心情不好,也懒得跟他吵!”
贺尚没有再说话。小蒋分明是喜欢百合的,谁都知道他当百合是红粉知己,可就百合一个人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有时连贺尚都不免怀疑,百合是真天真?还是假糊涂?小蒋那番话,分明是个深情的剖白,但在百合口中,却完全成了玩笑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啊?哦——我在想,你会不会跟小蒋谈恋爱?”
“谈恋爱?”百合又大笑了,仿佛贺尚的话有多幼稚似的。“我不能谈恋爱的,我只能当人家的好朋友,像红粉知己那样的。真的,就只能那样了!”
“为什么?”贺尚不明白,在百合纯洁如阳光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她的过去像个谜,一提起,她就要回你一个忧郁得叫人心疼的眼神,好似曾经的伤痕有多深似的。现在,百合又是那模样,叫人不忍的忧郁着。
“因为——我不伤人,也不想伤自己。”
就在那一刻,瞬间,一排的街灯全亮了;只有贺尚的心,沉了又沉,沉了又沉……
百合不明白男孩子的感情吗?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多情总被无情恼,尤其是她那样一个掏心掏肺的女人,谈起恋爱总是伤得最深。
大白天,阳光下,人群里,热热闹闹的忙碌可以协助人们遗忘。可是,再恋转的陀螺也有停止的时候;而百合是愈来愈不敢面对自己了。于是,她租赁的房子里,一面镜子也没有。
令人沮丧的是,愈是怕看到自己,就愈容易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钢琴上、橱窗里,雨后的街道,甚至睡梦中,百合怎么努力,也摆月兑不掉那个始终挥之不去的影子。
对一个学生来说,住这样一层廿几坪的公寓显得奢侈。这公寓少说也有三十几年的寿命了,十分破旧,是一位教友的房子。因为百合需要练琴,一般的学生公寓容不下她的大钢琴,于是父亲廉价的替她租了这房子;只可惜隔音太差,入了夜,百合就不太敢练琴了。
鲍寓有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琴室,空下的那间原想分租出去;但这些年来,百合对着人已经笑得很疲倦了,回到住处,不想还笑着,所以宁可空下,宁可任它养着空气,养着一屋子的寂寞。
铃!铃——
有了电话真是个不智之举,没来由的随时任人打翻一池子宁静。
“喂?”懒懒的,百合来不及笑。
“百合吗?我是小姊姊啦!”是白怡君?又要替谁说好话来的?
“小姊姊啊?好吗?”她的温情又热了起来。
“百合啊,你知道吗?我本来不想打这通电话的,可是……”
不想打就别打啊!何苦再来干扰她呢?然而,既然打了,不妨坦然些吧!百合等她接下去说。
“示君不念了,你知道吗?”
“不念了?为什么?”百合先是一怔,立即又和缓下来,故意像个没事人似的探问,口气就像对任何一个陌生人,她也会有的情义一般。她是笃定要和白家划清界线的。
“有些事他很后悔,只是他那个人,倔得很,怎么也不肯承认错误。”
百合沉默着——她以沉默来支撑自己的意志,怕一开口,就要哽咽涕泣,更怕一开口,就要毫无自尊的回到他身边去。
“他说军校里一点自由也没有,他受不了了,直嚷着要退学。可是哪有这么容易?!真退了学,要赔上不少钱,还得马上当兵去,最后还不是又要回军队里去了。爸很生气,妈也管不住他,我是想,他比较听你的,你就劝劝他……”
“劝他?他若肯听我的,事情也不会这样了!”百合好生感慨;示君让她明白,她信神,但终究不是神,不是神,就有无能为力的事。
“百合——唉!小姊姊也没立场说什么了,是示君对不起你。”
接着,百合敷衍了几句,僵着一颗心,冻住一池情绪,把白怡君的希望全给阻断了。
币了电话,百合空白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恢复点意识了,坐上钢琴,弹了段熟悉的曲子。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她手指胡乱跳动,指间竟流泻出一段极悲凉的调子,百合突然想起贺尚的诗——
苍白的天照着苍白的池水
苍白的我握住苍白的心
苍白的心切割不出淋漓的血热
手中的自己
翻找不到昔日的热情
百合一遍又一遍的弹唱着,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但唱起悲歌时,却有着接近呐喊的凄凉——无奈而且扣人心弦。
那一届的“留声大专创作歌谣”比赛,百合决定以这首“苍白”参赛。然而,“苍白”的始意是以诗呈现的,唱起来有些绕舌,因此百合和贺尚花了好些工夫沟通。
比赛场上,百合和贺尚大出锋头,双双得到歌词、歌曲创作冠军;诗社里的同仁全都挤在会场上起哄,场外,却有一双孤寂的眼睛——
“小蒋,怎么不跟大家一块儿拍照?”羿书退到小蒋身旁,陪他“冷眼旁观”。
“我宁可这样远远的看她。”
“她?百合?”羿书望望小蒋,又望向百合——她正一遍又一遍的唱着她的“苍白”。
小蒋徐徐的吐着烟圈;他始终那么忧郁,始终那么狂傲、特异独行。小蒋的诗也写得好,但和贺尚的不同。如果贺尚的诗可媲美诗仙李白的浪漫,那么小蒋的诗就有如鬼才李贺的奇绝;贺尚嫌小蒋冷僻,小蒋则怨贺尚俗艳。
“好像每个人都喜欢百合,好像走到哪里,她都是带着光的。”羿书的话里有点酸味儿。
小蒋则说:“她是个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