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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肌 第15页

作者:亦舒

那天晚上,英拾起笔记这样写——

“我已不能过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岁老人。

“这一套药,叫做红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发病至今,感觉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吨砖块自天上落下,掷中我头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掟死我。

“忽然依恋身边每个人每件事,特别是扬,我们心灵相通,自幼一起长大,无话不说,虽然,小时候一生气,会叫他滚回非洲去,而他,曾经在后园掘地洞,妈问他干什么挖一个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国。’

“害怕吗,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医生在傍晚来过。

她说:“上次点算红血球数字是三百,那算不错。”

林茜静静看着医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没有听到。

他们一家三口走进书房。

彼得问:“到孤儿院打听过没有?”

林茜答:“孤儿院已被政府接收,改为危机儿童宿舍,记录全部电脑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档案,仍锁在地库。”

扬说:“我去翻阅。”

“那是颇为艰巨的工作,我想聘请私家侦探,他们工作有个程序,比我们快捷。”

“先让我去。”

林茜点点头。

第二天一早扬与负责人联络。

那位女士这样说:“一切记录保密,并非公开资料。”

“我想查阅本身资料。”

“你是领养儿?”

扬点头。

昂责人给他一大叠表格,“你填妥了交还,我们会回复你,此刻政府对领养资料已经放宽,你不会失望。”

扬着急,“我不能到地库亲手翻阅?”

“年轻人,图书馆在隔壁。”

扬只得把表格带回家。

下午,林茜说:“我已托人查过,小英是名弃婴,完全没有记录:凌晨,警察发现路边有一可疑包裹发出呜咽之声,过去一看,发觉是一幼婴。”

扬大惊,“一只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林茜出示剪报影印本,“这是当天新闻。”

彼得轻轻读出:“弃婴已被医院护理人员命名五月,多人意图领养……”

扬抬起头,不知说什么好。“扬,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强你。”

“我有点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门口。

林茜叫住他:“儿子。”

扬转过头来,“妈妈。”

林茜拥抱他,“喂你,不得沮丧。”

“是妈妈。”

林茜模了模他满头俗称果麦田的小辫子,“我是家中唯一获准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约了人去安大略湖飞线钓鱼,你也来吧,到湖畔冥思静心。”

“是先生。”

第五章

扬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抚平。

当晚,李月冬医生的电话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开始在电视上呼吁。”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过去两个月治疗情况良好,此刻转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记捐赠,可惜不合小英采用。”

“我立刻联络同事发起华裔社区登记活动。”

“林茜,尽快寻找小英血亲。”

“这意味着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们都知道你真爱这个孩子,但是一直以来,你是白人,她有黄皮肤,她的身世,瞒得了谁呢?”

林茜茫然,“她黄肤?我都忘了。”

李医生挂上电话,忙着逐一检查病人。

推开英安德信的房间,发觉病床上没有人。

医生立刻问看护:“病人去了何处?”

“她一直在房中。”

医生立刻说:“即刻广播。”

十分钟过去,仍然不见病人。

李医生额角已经冒汗,跑到警卫部要求看大门录影机拍摄记录。

录影带上可清晰看见英安德信穿着便服离开医院,时间是九时十一分,她离去已经超过三十分钟。

李医生即时知会警方及安氏夫妇。

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只想离开医院。

英换回白衬衫卡其裤,解除身上管子,吸进一口气,缓缓走出医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况,需按时服药,也绝不可能走远。

天气那样好,白云一团团浮在蔚蓝色天空中,像煞英国画家康斯特堡笔下风景。

英步行到湖滨去。

她挑一张长凳坐下。

天气一好,老人与孩子都纷纷出动,湖畔相当热闹,偶尔有年轻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裤,踩着直线滚轴溜冰鞋经过,金发与汗毛在阳光下闪闪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着静静看风景。

保母推着婴儿车经过,有好几对孪生儿,小面孔长得一模一样,胖手胖脚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爱,英看得笑出来。

她不后悔偷走。

冰淇淋小贩的音乐车驶近,英买了一只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里塞满类似冰淇淋。

璜妮达说的:做小孩已经够可怜,倘若还不能吃饱,还有什么意思?

扬放学回家,可以扫清冰箱内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宁静,一只红色皮球滚过来,停在英脚下。

英随手拾起。

一个小小女孩走近,她刚学会走路,穿着考究童装,一双会得闪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气。

她的黑发梳一条冲天炮,像足杨柳青年画中的小女乃娃。

英用中文同她说:“你好,球是你的吗,还给你。”

幼儿的母亲走近,却用英语说:“说谢谢。”

英抬起头,怔住,她看到的是一个红发绿眼满脸雀斑的红发太太。

那华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领养儿。

换句话说,那孩子命运与英相同。

红发女士用普通话问候:“你好吗。”

英却用英语:“请坐,我们聊几句。”

红发太太笑着坐下,“我叫丽池,我女儿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个月十五天。”

英问得很技巧:“到了加国多久?”

“我们到中国南京领养薛尼时她只得五个月大,已经懂得认人,见到我丈夫一脸胡髭,惊哭不已,我们一眼看见她已深深爱上她。”

又一个动人的领养故事。

英注视薛尼小小面孔,发觉她上唇有缝针痕迹。

“薛尼出生时有兔唇。”

“你不介意?”

红发太太抱起女儿,“她是我的女儿,在手术室经过十五分钟就做好缝合,小问题。”

那口气与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辙。

英泪盈于睫。

“我们一组十一对夫妇,同时往南京领养,那时疫症流行,政府忠告我们延期出发,可是中国的规定是,三个月内不去办妥手续,就丧失资格,所以我们带备口罩勇往直前,现在,我们每月在这公园里集会。”

“十一个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婴。”

英笑了,轻轻抹去眼角泪水。

“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野餐会?就在那边。”

“丽池,我想问你几句话。”

因英是华裔,红发太太爱屋及乌,“请说。”

“倘若小孩将来有病,你们会怎样?”

她愕然,“有病看医生呀。”

“会否后悔?”

红发太太笑了,“孩子不比电冰箱,洗衣机,坏了,有缺憾,可以退还原厂换一台。”

英一直点头。

红发太太热诚邀请:“过来喝杯热可可。”

这时那领养儿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脸金色大胡髭,眼若铜铃,蛮惊人。

可是小薛尼已经不再害怕,一手拉着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们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开。

西方人领养华裔儿童数目越来越多。

十岁八岁时英问过林茜妈:“英是路边捡回来的吗?”

璜妮达抢着回答:“英是耶稣送给妈妈的礼物。”

英轻轻站起来。

她用公用电话叫了一部计程车。

回到家中发觉门前停着警车。

扬第一个奔出来。

他见到英立刻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声叫:“妈,妈,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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