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英拾起筆記這樣寫——
「我已不能過正常生活,很容易疲倦,全身乏力,像七八十歲老人。
「這一套藥,叫做紅魔鬼,形容它的霸道。
「自發病至今,感覺像是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有一噸磚塊自天上落下,擲中我頭頂,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掟死我。
「忽然依戀身邊每個人每件事,特別是揚,我們心靈相通,自幼一起長大,無話不說,雖然,小時候一生氣,會叫他滾回非洲去,而他,曾經在後園掘地洞,媽問他干什麼挖一個深坑,他答……‘送小英回中國。’
「害怕嗎,我已累得不去思想。」
李醫生在傍晚來過。
她說︰「上次點算紅血球數字是三百,那算不錯。」
林茜靜靜看著醫生。
「我即刻安排小英入院。」
英已入睡,沒有听到。
他們一家三口走進書房。
彼得問︰「到孤兒院打听過沒有?」
林茜答︰「孤兒院已被政府接收,改為危機兒童宿舍,記錄全部電腦化,但是十年前的文字檔案,仍鎖在地庫。」
揚說︰「我去翻閱。」
「那是頗為艱巨的工作,我想聘請私家偵探,他們工作有個程序,比我們快捷。」
「先讓我去。」
林茜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揚與負責人聯絡。
那位女士這樣說︰「一切記錄保密,並非公開資料。」
「我想查閱本身資料。」
「你是領養兒?」
揚點頭。
昂責人給他一大疊表格,「你填妥了交還,我們會回復你,此刻政府對領養資料已經放寬,你不會失望。」
揚著急,「我不能到地庫親手翻閱?」
「年輕人,圖書館在隔壁。」
揚只得把表格帶回家。
下午,林茜說︰「我已托人查過,小英是名棄嬰,完全沒有記錄︰凌晨,警察發現路邊有一可疑包裹發出嗚咽之聲,過去一看,發覺是一幼嬰。」
揚大驚,「一只野狗便可以吞噬她!」。
林茜出示剪報影印本,「這是當天新聞。」
彼得輕輕讀出︰「棄嬰已被醫院護理人員命名五月,多人意圖領養……」
揚抬起頭,不知說什麼好。「揚,你可想知道你的身世?」
「不。」
林茜答︰「好,我不勉強你。」
「我有點事出去。」
他高大身型走向門口。
林茜叫住他︰「兒子。」
揚轉過頭來,「媽媽。」
林茜擁抱他,「喂你,不得沮喪。」
「是媽媽。」
林茜模了模他滿頭俗稱果麥田的小辮子,「我是家中唯一獲準放肆的人。」
「是,太太。」
彼得也笑了,「我約了人去安大略湖飛線釣魚,你也來吧,到湖畔冥思靜心。」
「是先生。」
第五章
揚心中疙瘩一下子被撫平。
當晚,李月冬醫生的電話到了。
「林茜,我想你可以開始在電視上呼吁。」
林茜的心沉下去,「危急了。」
「是,過去兩個月治療情況良好,此刻轉劣,最佳方式是接受骨髓移植,我本人亦有登記捐贈,可惜不合小英采用。」
「我立刻聯絡同事發起華裔社區登記活動。」
「林茜,盡快尋找小英血親。」
「這意味著公布她身世。」
「林茜,我們都知道你真愛這個孩子,但是一直以來,你是白人,她有黃皮膚,她的身世,瞞得了誰呢?」
林茜茫然,「她黃膚?我都忘了。」
李醫生掛上電話,忙著逐一檢查病人。
推開英安德信的房間,發覺病床上沒有人。
醫生立刻問看護︰「病人去了何處?」
「她一直在房中。」
醫生立刻說︰「即刻廣播。」
十分鐘過去,仍然不見病人。
李醫生額角已經冒汗,跑到警衛部要求看大門錄影機拍攝記錄。
錄影帶上可清晰看見英安德信穿著便服離開醫院,時間是九時十一分,她離去已經超過三十分鐘。
李醫生即時知會警方及安氏夫婦。
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只想離開醫院。
英換回白襯衫卡其褲,解除身上管子,吸進一口氣,緩緩走出醫院。
她也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
以她目前情況,需按時服藥,也絕不可能走遠。
天氣那樣好,白雲一團團浮在蔚藍色天空中,像煞英國畫家康斯特堡筆下風景。
英步行到湖濱去。
她挑一張長凳坐下。
天氣一好,老人與孩子都紛紛出動,湖畔相當熱鬧,偶爾有年輕女郎穿小小胸衣,超窄短褲,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經過,金發與汗毛在陽光下閃閃生光,煞是好看。
英坐著靜靜看風景。
保母推著嬰兒車經過,有好幾對孿生兒,小面孔長得一模一樣,胖手胖腳互相拍打,仿佛不大友愛,英看得笑出來。
她不後悔偷走。
冰淇淋小販的音樂車駛近,英買了一只巧克力甜筒。
安家冰箱里塞滿類似冰淇淋。
璜妮達說的︰做小孩已經夠可憐,倘若還不能吃飽,還有什麼意思?
揚放學回家,可以掃清冰箱內一半食物。
正在享受片刻寧靜,一只紅色皮球滾過來,停在英腳下。
英隨手拾起。
一個小小女孩走近,她剛學會走路,穿著考究童裝,一雙會得閃光的小球鞋尤其神氣。
她的黑發梳一條沖天炮,像足楊柳青年畫中的小女乃娃。
英用中文同她說︰「你好,球是你的嗎,還給你。」
幼兒的母親走近,卻用英語說︰「說謝謝。」
英抬起頭,怔住,她看到的是一個紅發綠眼滿臉雀斑的紅發太太。
那華裔小女孩分明是她的領養兒。
換句話說,那孩子命運與英相同。
紅發女士用普通話問候︰「你好嗎。」
英卻用英語︰「請坐,我們聊幾句。」
紅發太太笑著坐下,「我叫麗池,我女兒叫薛尼。」
「薛尼有多大?」
「十個月十五天。」
英問得很技巧︰「到了加國多久?」
「我們到中國南京領養薛尼時她只得五個月大,已經懂得認人,見到我丈夫一臉胡髭,驚哭不已,我們一眼看見她已深深愛上她。」
又一個動人的領養故事。
英注視薛尼小小面孔,發覺她上唇有縫針痕跡。
「薛尼出生時有兔唇。」
「你不介意?」
紅發太太抱起女兒,「她是我的女兒,在手術室經過十五分鐘就做好縫合,小問題。」
那口氣與林茜安德信如出一轍。
英淚盈于睫。
「我們一組十一對夫婦,同時往南京領養,那時疫癥流行,政府忠告我們延期出發,可是中國的規定是,三個月內不去辦妥手續,就喪失資格,所以我們帶備口罩勇往直前,現在,我們每月在這公園里集會。」
「十一個家庭?」
「是,一共十一名女嬰。」
英笑了,輕輕抹去眼角淚水。
「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野餐會?就在那邊。」
「麗池,我想問你幾句話。」
因英是華裔,紅發太太愛屋及烏,「請說。」
「倘若小孩將來有病,你們會怎樣?」
她愕然,「有病看醫生呀。」
「會否後悔?」
紅發太太笑了,「孩子不比電冰箱,洗衣機,壞了,有缺憾,可以退還原廠換一台。」
英一直點頭。
紅發太太熱誠邀請︰「過來喝杯熱可可。」
這時那領養兒的爸爸走近,果然,一臉金色大胡髭,眼若銅鈴,蠻驚人。
可是小薛尼已經不再害怕,一手拉著爸爸手,一手去拔胡髭,他們一家三口嘻嘻哈哈的走開。
西方人領養華裔兒童數目越來越多。
十歲八歲時英問過林茜媽︰「英是路邊撿回來的嗎?」
璜妮達搶著回答︰「英是耶穌送給媽媽的禮物。」
英輕輕站起來。
她用公用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
回到家中發覺門前停著警車。
揚第一個奔出來。
他見到英立刻緊緊抓住她的手,大聲叫︰「媽,媽,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