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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岛之春 第4页

作者:亦舒

穿着淡绿色乔其纱的王月颜堪称风韵犹存。

那晚尽兴回家,她说,“家华也与我们一起就好了。”

“家华去英国读完书就开始反英。”

“怕是在学校里受了点气吧。”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反对全世界殖民政府。”

“你也真是,父子之间搞得那么僵。”

许惠愿提高声音:“我最恨新法育儿:待子女如祖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又谢又歉,放屁。”

他妻子问:“赫昔逊提到香港?”

“他问我怎么看香港局势。”

“不是要调派你去该处吧。”

“我已婉拒,香港有骚乱,英国人非常头疼。”

“可是也有观察家说当地政府控制大局有余,平靖之后,经济势必如火上烹油,有好几十年繁华。”

许氏抬头想一想,“我已视蓉岛为家,蕉风椰雨,一年四季,单衫一件,优哉游哉,不作他想。”

月颜点头,“知足是你优点。”

“我已娶得美惠贤妻,夫复何求。”

月颜微笑。

这是,家真躺在小床上,是,就要远赴西方镀金去了。

以后,吃不到老保姆做的家常菜,功课也不能请大哥二哥代做,真不知会否适应。

他看天花板,眼睛好似放映器,把脑海中那个叫怡保少女的倩影打到白色天花板上。

少女细洁皮肤上的小水珠清晰可见,她鹿般大眼,似笑非笑神情,叫他深深叹息。

家真转了一个身,夜深,气温降低,他憩睡。

饼两日他与家英出发往飞机场。

家华一早来送行。

“好好读书,学会他们那一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家英笑,“好像有点狡猾。”

“那正是他们一贯行事方法,无论如何,他们办的教育,全球首屈一指。”

他们母亲过来问:“三兄弟嘀咕什么?”

她举起相机,替他们合照。

飞机在蓉岛上空打转,郁葱葱雨林自云层看下去十分壮观。家真已经想家鼻酸。

老二拍拍他肩膀,“振作些。”

家真点点头,吸口气。

“一共学了几节咏春?”

“十课。”

“够用了。”

“用来做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

到达目的地,家真一看天空,立刻觉得不喜欢:冷阴雾,同七彩斑斓天真热情的蓉岛是个极端。

要在这里多久?十年?天呀。

幸亏一切有二哥安排,家真懂事,再不高兴,也不敢露出来。

电话中他同母亲说:“学校有极之壮观的暖水泳池及足球场。”

第三章

开了学第三天他就感激家英叫他学咏春。

在操场,三个洋童朝他走来,先喊他支那人,然后,一个伸手拉他,另一个举脚绊他,第三个,这个最坏,站一旁嘻嘻笑。

眼看许家真会跌得头破血流,可是他学过咏春拳,本能地以力借力,平衡身子,避过一脚,转身向那洋童足踝踢去,手搭在另个人臂上,顺手一拉,顿时两人被家真打跌在地。

不要说是他们,连家真本人都愕然。

从此以后,他对咏春拳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下,他看看那两个顽童,一声不响回到课室。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挑衅这个支那童。

家真的功课由标准乙级晋升为甲级。

他的监护人是赵彦俊教授,看到这类优秀成绩也不禁笑说:“好家伙,你绝对可以约会我的女儿。”

可是那三位赵小姐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们也都已经有小男朋友。

春去秋来,冬季时父母来探望过他。

许先生大吃一惊,“家真,半年内你竟高了四吋。”

可能是夸张了一点,但家真绝对急速长高兼增磅。

“喜欢留学生涯吗?”

案母花了那么多金钱心血,他能说不喜欢吗。

事实上他恨恶清晨到草地打英式足球,也讨厌整队男生月兑光光淋浴,可是都说不出口。

母亲轻轻说:“报载查尔斯王子不喜寄宿生涯,同太后外婆诉苦抱怨,太后劝慰:‘你将来是一国之君,这些琐事必需忍耐’。”

家真笑而不语。

稍后说:“过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亲说:“不,过年你与家英到加拿大学滑雪。”

家英欢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问:“大哥好吗?”

母亲略为沉默,片刻才说:“他在一间华文中学教书,并且参加一个叫全民会的组织。”

家英担心,“不是黑社会吧。”

“不,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组织,这个会,专为土著争取权益,促政府赔偿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担忧,“这岂非与官府对着干?”

许先生转过头来,“你们在说什么?”

许太太立刻噤声,换了题目:“要替他们买滑雪工具。”

家英说:“我打算租用。”

话题没继续下去。

案母走后,家英才与小弟说:“大哥是天之骄子,政府无论哪个部门都欢迎他任职,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他却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说:“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买一部林宝基尼君达号跑车以及同环球小姐订婚。”

家真笑起来。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妈妈。”

“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抱负。”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应该做些什么,美术,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欢项目,运动,锋头,也非他所好,老实说,他只想回家。

他只想再看那蜜色皮肤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们到加国魁省滑雪。

几个漂亮的法裔女生与家真讲法语,他不懂应对,有点难为情,返英后开始学习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欧洲见识,家真忽然生气,涨红面孔说:“我要回家!”

家英帮小弟,同母亲讲:“他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

家真终于回到许宅熟悉小小寝室。

环境变迁。

原本静寂住宅区附近开出新路,设计许多回环路,划出扇子型地盘,盖了数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会便有名贵大房车飕一声经过许宅大门,佣人抱怨家中灰尘增加。

家英说:“可见都会中富户激增,都是靠炒地产起家。”

母亲盛出绿豆米仁粥来,轻轻问:“你有女朋友没有?千万不要在结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气,“谁会那样做,谁支付婚礼费用?”

“唉,当然是应付那些没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无一人有资格可见家长。”

“希望没有脸上描花吃迷幻药那群。”

家英举起双手,“保证没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着案头浸在碟子里的白兰花,心满意足,什么也不讲。

手臂上有蚊子咬过肿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热带人,酷爱热带生活,毫不抱怨。

母亲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为大哥?”

“他没事,他在香港。”

言犹未尽,好像还有下文。

母亲接着说:“他的一个淘伴却被捕入狱。”

家英警惕,“谁?”

“可别向父亲提起这件事。”

母亲进书房取出一份简报。

英文报刊上只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张照片。

家真认得相中人面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见过他,当时大哥也在身边,家真觉得背脊一股凉意。

“什么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问:“这不是真实原因吧。”

“你爸担心,设法把家华叫来,强逼他到香港去读硕士课程,香港此刻平靖无事了。”

“大哥愿意去吗?”

“我求了他一夜。”许太太黯然。

家英不悦,“家华凭什么叫母亲伤心,母亲属三兄弟,大家拥有,我不想看到母亲憔悴。”

许太太叹口气,握紧家英双手。

许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夹着大叠图则,“你们见到母亲总有讲不完的话,往往我一出现就立刻噤声,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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