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淡綠色喬其紗的王月顏堪稱風韻猶存。
那晚盡興回家,她說,「家華也與我們一起就好了。」
「家華去英國讀完書就開始反英。」
「怕是在學校里受了點氣吧。」
「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他反對全世界殖民政府。」
「你也真是,父子之間搞得那麼僵。」
許惠願提高聲音︰「我最恨新法育兒︰待子女如祖宗,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又謝又歉,放屁。」
他妻子問︰「赫昔遜提到香港?」
「他問我怎麼看香港局勢。」
「不是要調派你去該處吧。」
「我已婉拒,香港有騷亂,英國人非常頭疼。」
「可是也有觀察家說當地政府控制大局有余,平靖之後,經濟勢必如火上烹油,有好幾十年繁華。」
許氏抬頭想一想,「我已視蓉島為家,蕉風椰雨,一年四季,單衫一件,優哉游哉,不作他想。」
月顏點頭,「知足是你優點。」
「我已娶得美惠賢妻,夫復何求。」
月顏微笑。
這是,家真躺在小床上,是,就要遠赴西方鍍金去了。
以後,吃不到老保姆做的家常菜,功課也不能請大哥二哥代做,真不知會否適應。
他看天花板,眼楮好似放映器,把腦海中那個叫怡保少女的倩影打到白色天花板上。
少女細潔皮膚上的小水珠清晰可見,她鹿般大眼,似笑非笑神情,叫他深深嘆息。
家真轉了一個身,夜深,氣溫降低,他憩睡。
餅兩日他與家英出發往飛機場。
家華一早來送行。
「好好讀書,學會他們那一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家英笑,「好像有點狡猾。」
「那正是他們一貫行事方法,無論如何,他們辦的教育,全球首屈一指。」
他們母親過來問︰「三兄弟嘀咕什麼?」
她舉起相機,替他們合照。
飛機在蓉島上空打轉,郁蔥蔥雨林自雲層看下去十分壯觀。家真已經想家鼻酸。
老二拍拍他肩膀,「振作些。」
家真點點頭,吸口氣。
「一共學了幾節詠春?」
「十課。」
「夠用了。」
「用來做什麼?」
「你馬上就會知道。」
到達目的地,家真一看天空,立刻覺得不喜歡︰冷陰霧,同七彩斑斕天真熱情的蓉島是個極端。
要在這里多久?十年?天呀。
幸虧一切有二哥安排,家真懂事,再不高興,也不敢露出來。
電話中他同母親說︰「學校有極之壯觀的暖水泳池及足球場。」
第三章
開了學第三天他就感激家英叫他學詠春。
在操場,三個洋童朝他走來,先喊他支那人,然後,一個伸手拉他,另一個舉腳絆他,第三個,這個最壞,站一旁嘻嘻笑。
眼看許家真會跌得頭破血流,可是他學過詠春拳,本能地以力借力,平衡身子,避過一腳,轉身向那洋童足踝踢去,手搭在另個人臂上,順手一拉,頓時兩人被家真打跌在地。
不要說是他們,連家真本人都愕然。
從此以後,他對詠春拳佩服得五體投地。
當下,他看看那兩個頑童,一聲不響回到課室。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來挑釁這個支那童。
家真的功課由標準乙級晉升為甲級。
他的監護人是趙彥俊教授,看到這類優秀成績也不禁笑說︰「好家伙,你絕對可以約會我的女兒。」
可是那三位趙小姐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她們也都已經有小男朋友。
春去秋來,冬季時父母來探望過他。
許先生大吃一驚,「家真,半年內你竟高了四吋。」
可能是夸張了一點,但家真絕對急速長高兼增磅。
「喜歡留學生涯嗎?」
案母花了那麼多金錢心血,他能說不喜歡嗎。
事實上他恨惡清晨到草地打英式足球,也討厭整隊男生月兌光光淋浴,可是都說不出口。
母親輕輕說︰「報載查爾斯王子不喜寄宿生涯,同太後外婆訴苦抱怨,太後勸慰︰‘你將來是一國之君,這些瑣事必需忍耐’。」
家真笑而不語。
稍後說︰「過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親說︰「不,過年你與家英到加拿大學滑雪。」
家英歡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問︰「大哥好嗎?」
母親略為沉默,片刻才說︰「他在一間華文中學教書,並且參加一個叫全民會的組織。」
家英擔心,「不是黑社會吧。」
「不,不是那種為非作歹的組織,這個會,專為土著爭取權益,促政府賠償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擔憂,「這豈非與官府對著干?」
許先生轉過頭來,「你們在說什麼?」
許太太立刻噤聲,換了題目︰「要替他們買滑雪工具。」
家英說︰「我打算租用。」
話題沒繼續下去。
案母走後,家英才與小弟說︰「大哥是天之驕子,政府無論哪個部門都歡迎他任職,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他卻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說︰「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買一部林寶基尼君達號跑車以及同環球小姐訂婚。」
家真笑起來。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媽媽。」
「這是一個值得敬佩的抱負。」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麼,美術,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歡項目,運動,鋒頭,也非他所好,老實說,他只想回家。
他只想再看那蜜色皮膚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們到加國魁省滑雪。
幾個漂亮的法裔女生與家真講法語,他不懂應對,有點難為情,返英後開始學習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歐洲見識,家真忽然生氣,漲紅面孔說︰「我要回家!」
家英幫小弟,同母親講︰「他從來沒有那樣激動過。」
家真終于回到許宅熟悉小小寢室。
環境變遷。
原本靜寂住宅區附近開出新路,設計許多回環路,劃出扇子型地盤,蓋了數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會便有名貴大房車颼一聲經過許宅大門,佣人抱怨家中灰塵增加。
家英說︰「可見都會中富戶激增,都是靠炒地產起家。」
母親盛出綠豆米仁粥來,輕輕問︰「你有女朋友沒有?千萬不要在結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氣,「誰會那樣做,誰支付婚禮費用?」
「唉,當然是應付那些沒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無一人有資格可見家長。」
「希望沒有臉上描花吃迷幻藥那群。」
家英舉起雙手,「保證沒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著案頭浸在碟子里的白蘭花,心滿意足,什麼也不講。
手臂上有蚊子咬過腫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熱帶人,酷愛熱帶生活,毫不抱怨。
母親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為大哥?」
「他沒事,他在香港。」
言猶未盡,好像還有下文。
母親接著說︰「他的一個淘伴卻被捕入獄。」
家英警惕,「誰?」
「可別向父親提起這件事。」
母親進書房取出一份簡報。
英文報刊上只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張照片。
家真認得相中人面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見過他,當時大哥也在身邊,家真覺得背脊一股涼意。
「什麼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問︰「這不是真實原因吧。」
「你爸擔心,設法把家華叫來,強逼他到香港去讀碩士課程,香港此刻平靖無事了。」
「大哥願意去嗎?」
「我求了他一夜。」許太太黯然。
家英不悅,「家華憑什麼叫母親傷心,母親屬三兄弟,大家擁有,我不想看到母親憔悴。」
許太太嘆口氣,握緊家英雙手。
許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夾著大疊圖則,「你們見到母親總有講不完的話,往往我一出現就立刻噤聲,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