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拨了拨灯罩,它晃动起来。这样的夏天,给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画。
母亲推门进来,说:“唉呀,就等你一个,你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起来?有两位小姐来看你。”
“什么小姐?”我转过头去。
“你起来就晓得了。”
我说:“十五分钟。”
妈妈退出去了。我起来洗了一个澡,刮了胡须,套上白T恤,一条粗布裤,梳好了湿头发。我走到客厅去,客厅里坐着两个小女孩,一见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实又有什么好笑呢?以前我也当婉儿是小女孩,但现在晓得婉儿有种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较才会知道。
我坐下来,母亲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晓得我又可以张开嘴巴来吃了。母亲替我介绍,不外是什么先生的女儿。我很礼貌的点了头。
我吃了我的午饭,陪她们说了话。这种自以为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纯洁如果等于一张白纸,我还是要一张报纸,上面还有可供阅读的资料。
她们拼命的笑了一会儿,就没话说了。
我跟妈妈说出去走走,她不勉强我,也没叫我送人。她是一个了解儿子的母亲,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得出“是,没有第二个婉儿了”的神色。
我下了楼,开车到市区,走了一间店又一间店,我不晓得买点什么礼物给她好。结果我买了两盒玩具,给她的孩子,又买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对我很好,就差没加入一份子来劝我。
我接了小曲,问她时间到了没有。
她说:“我们早点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条路。他们住在山上,弯弯曲曲的到了,还得步行一大段石级。干吗住得那么高?我捧着我的礼物,有种梁山伯的感觉。九妹已经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难得的,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说:“到了。”
我们站在一层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两层楼复式洋房。如果为了生活,小令是嫁对了。为生活是应该的。男人读文凭是为了生活,女人凭点运气,嫁个好丈夫也是为生活,那有什么错呢?
小曲说:“今日你好看极了,家明哥哥,我喜欢你的短头发,你打了补钉的牛仔裤,是的,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饭,不然你见了他,一定好笑,他是个老头子,皮肤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铃。
穿雪自上衣,黑色裤子的女佣人来开门。
小曲带我进去。
屋子里的装修,像国语片的布置一样,惨不忍睹,照规矩是米色的地毯,黄色的沙发,黄色窗帘,来不及的糊墙纸,挂着水晶灯,该有的全有了,除了气派。
我坐在沙发上,另一个女佣人来倒了茶。
小曲扬声道:“姐姐,我们来了!”
我看着房门口,等小令出现,她却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丝旗袍,拖着绣花拖鞋,仍然是那种没有时间性的美;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拢在脑后。人胖了,也更白了,脸上的轮廓填得满满的,腰身也比以前丰圆,脸上带一种暧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认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对着一个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个女太太的样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声音是软软的,但是两年前的哀怨是没有了。
我不认得她了。
小曲我还认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来,问我:“你好吗?”
我看着她的丝旗袍。天啊,她腕上还戴着两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与我的破牛仔裤怎么连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着,看着她。
小令说:“你要原谅我。”她低着头。
你做得很对。我说:“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还是朋友,不然我不会来看你。”
她笑了,有点无可奈何,有点难为情。
我问:“你好吗?”
她点点头。
“大宝!小宝!”她叫,“出来见客人。”
大宝小宝?我惘然的想,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随着女乃妈出来,是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刚会走,很活泼,但看不出怎么特别清秀。
一切都这么正常、平凡,使我觉得我的确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给他们。女乃妈很快把他们带走了,客厅里又静了下来。小曲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她显然有点不大开心。小令穿着她的丝旗袍,端端正正,脸上的笑容凝着,不笑也有个笑,是画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静静地握着自己的手。
忽然之间我觉得口渴,拿过了条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干了。
小令问道:“英国……英国好吗?”
我点点头,说:“很好。春天尤其好。树叶长得飞快,雨落下来,先听见树叶上的雨声,然后才感觉到雨丝,满眼的丝,”我变得喃喃自语似的,“满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不是这样美,日子是很难过的。”
“功课,难吗?”
“不难。”我说,“我不觉得难。”
“外国女孩子好看吗?”小令问。
“好看的也有,少一点,多数很粗壮,普普通通。”我说。
“有女朋友吗?”她随口的问,问得这样不经意,就像一个长辈问晚辈一样。
我停了一停,说:“开头有一个人,后来没有了。”
“啊。”她点点头。
小曲不耐烦了,她说:“姐姐,说些别的,不要一直问。”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
她变得这样钝、这样钝,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好,世界与她没有关系,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饭,我就留下来了。
座上只听见碗筷叮当的声音。
这个少妇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我的信是给另外一个人的,我心里想像的小令。
就是这样?也好,就是这样吧。谁说故事,定有个结尾呢?
吃完饭,我略坐一会儿,礼貌地告辞了。
小曲与我一起离开。
她抱歉地说:“姐姐现在就是这样,做人胡里胡涂的。”
“这样才好。”我淡淡的说。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说。
“不,我怎么能怪她呢。”我说。
书本里描述情人再见,总是细腻动人的,事实不过如此,大家都有点记忆模糊,见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个梦,醒了忙还来不及,并没有工夫去计较梦的结局问题。
走下山去的那条路仍然是滚烫的,太阳落得很快,夜色没有合下来,路灯霓虹灯倒早已亮起来了。我站在山腰,看着海港,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这一次去,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父母要见我,否则我是真不要回来了。
我与小曲默默散步下去,我送了她回家。
我到了家,洗完澡之后,整个人瘫痪似的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妈妈到我的房间里坐下。
我们闲闲的聊着,她的中心思想很简单,坚持“大丈夫何患无妻”。
最后她说:“你猜谁打电话来了?”
我摇摇头。
“张伯母。”
“谁?”
“婉儿的母亲。”她说下去,“张伯母先是问你好,然后她告诉我,她把婉儿拘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准她到外国去。”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儿,再也不让她胡来了。这么说来,婉儿只比你迟了一些回来。张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无论怎样,婉儿这件事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而且是她先对你不起的,我们可作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