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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失莫忘 第19頁

作者︰亦舒

我用手撥了撥燈罩,它晃動起來。這樣的夏天,給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畫。

母親推門進來,說︰「唉呀,就等你一個,你卻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還不起來?有兩位小姐來看你。」

「什麼小姐?」我轉過頭去。

「你起來就曉得了。」

我說︰「十五分鐘。」

媽媽退出去了。我起來洗了一個澡,刮了胡須,套上白T恤,一條粗布褲,梳好了濕頭發。我走到客廳去,客廳里坐著兩個小女孩,一見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實又有什麼好笑呢?以前我也當婉兒是小女孩,但現在曉得婉兒有種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較才會知道。

我坐下來,母親端出了幾碟精致的小菜,我曉得我又可以張開嘴巴來吃了。母親替我介紹,不外是什麼先生的女兒。我很禮貌的點了頭。

我吃了我的午飯,陪她們說了話。這種自以為天真可愛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純潔如果等于一張白紙,我還是要一張報紙,上面還有可供閱讀的資料。

她們拼命的笑了一會兒,就沒話說了。

我跟媽媽說出去走走,她不勉強我,也沒叫我送人。她是一個了解兒子的母親,從她的眼光里,我看得出「是,沒有第二個婉兒了」的神色。

我下了樓,開車到市區,走了一間店又一間店,我不曉得買點什麼禮物給她好。結果我買了兩盒玩具,給她的孩子,又買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對我很好,就差沒加入一份子來勸我。

我接了小曲,問她時間到了沒有。

她說︰「我們早點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條路。他們住在山上,彎彎曲曲的到了,還得步行一大段石級。干嗎住得那麼高?我捧著我的禮物,有種梁山伯的感覺。九妹已經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難得的,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說︰「到了。」

我們站在一層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兩層樓復式洋房。如果為了生活,小令是嫁對了。為生活是應該的。男人讀文憑是為了生活,女人憑點運氣,嫁個好丈夫也是為生活,那有什麼錯呢?

小曲說︰「今日你好看極了,家明哥哥,我喜歡你的短頭發,你打了補釘的牛仔褲,是的,我喜歡你這樣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飯,不然你見了他,一定好笑,他是個老頭子,皮膚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鈴。

穿雪自上衣,黑色褲子的女佣人來開門。

小曲帶我進去。

屋子里的裝修,像國語片的布置一樣,慘不忍睹,照規矩是米色的地毯,黃色的沙發,黃色窗簾,來不及的糊牆紙,掛著水晶燈,該有的全有了,除了氣派。

我坐在沙發上,另一個女佣人來倒了茶。

小曲揚聲道︰「姐姐,我們來了!」

我看著房門口,等小令出現,她卻從廚房里出來了。

我轉過頭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絲旗袍,拖著繡花拖鞋,仍然是那種沒有時間性的美;一頭黑發梳得整整齊齊的攏在腦後。人胖了,也更白了,臉上的輪廓填得滿滿的,腰身也比以前豐圓,臉上帶一種曖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認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對著一個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個女太太的樣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聲音是軟軟的,但是兩年前的哀怨是沒有了。

我不認得她了。

小曲我還認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來,問我︰「你好嗎?」

我看著她的絲旗袍。天啊,她腕上還戴著兩只碧綠的翡翠鐲子。這與我的破牛仔褲怎麼連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著,看著她。

小令說︰「你要原諒我。」她低著頭。

你做得很對。我說︰「沒有什麼好原諒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還是朋友,不然我不會來看你。」

她笑了,有點無可奈何,有點難為情。

我問︰「你好嗎?」

她點點頭。

「大寶!小寶!」她叫,「出來見客人。」

大寶小寶?我惘然的想,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隨著女乃媽出來,是兩個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剛會走,很活潑,但看不出怎麼特別清秀。

一切都這麼正常、平凡,使我覺得我的確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給他們。女乃媽很快把他們帶走了,客廳里又靜了下來。小曲坐在沙發上,沉著臉,她顯然有點不大開心。小令穿著她的絲旗袍,端端正正,臉上的笑容凝著,不笑也有個笑,是畫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靜靜地握著自己的手。

忽然之間我覺得口渴,拿過了條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干了。

小令問道︰「英國……英國好嗎?」

我點點頭,說︰「很好。春天尤其好。樹葉長得飛快,雨落下來,先听見樹葉上的雨聲,然後才感覺到雨絲,滿眼的絲,」我變得喃喃自語似的,「滿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著。

我心平氣和地說︰「如果不是這樣美,日子是很難過的。」

「功課,難嗎?」

「不難。」我說,「我不覺得難。」

「外國女孩子好看嗎?」小令問。

「好看的也有,少一點,多數很粗壯,普普通通。」我說。

「有女朋友嗎?」她隨口的問,問得這樣不經意,就像一個長輩問晚輩一樣。

我停了一停,說︰「開頭有一個人,後來沒有了。」

「啊。」她點點頭。

小曲不耐煩了,她說︰「姐姐,說些別的,不要一直問。」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說些什麼。

她變得這樣鈍、這樣鈍,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過得很好,世界與她沒有關系,這間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飯,我就留下來了。

座上只听見碗筷叮當的聲音。

這個少婦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給她的。我的信是給另外一個人的,我心里想像的小令。

就是這樣?也好,就是這樣吧。誰說故事,定有個結尾呢?

吃完飯,我略坐一會兒,禮貌地告辭了。

小曲與我一起離開。

她抱歉地說︰「姐姐現在就是這樣,做人胡里胡涂的。」

「這樣才好。」我淡淡的說。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說。

「不,我怎麼能怪她呢。」我說。

書本里描述情人再見,總是細膩動人的,事實不過如此,大家都有點記憶模糊,見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個夢,醒了忙還來不及,並沒有工夫去計較夢的結局問題。

走下山去的那條路仍然是滾燙的,太陽落得很快,夜色沒有合下來,路燈霓虹燈倒早已亮起來了。我站在山腰,看著海港,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這一次去,是不會再回來了,除非父母要見我,否則我是真不要回來了。

我與小曲默默散步下去,我送了她回家。

我到了家,洗完澡之後,整個人癱瘓似的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媽媽到我的房間里坐下。

我們閑閑的聊著,她的中心思想很簡單,堅持「大丈夫何患無妻」。

最後她說︰「你猜誰打電話來了?」

我搖搖頭。

「張伯母。」

「誰?」

「婉兒的母親。」她說下去,「張伯母先是問你好,然後她告訴我,她把婉兒拘回來了,以後再也不準她到外國去。」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兒,再也不讓她胡來了。這麼說來,婉兒只比你遲了一些回來。張伯母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無論怎樣,婉兒這件事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而且是她先對你不起的,我們可作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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