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动身之前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为什么?”大人的顾忌实在太多了。
“万一不成功,不用解释。”
小琴搂着瑟瑟肩膀,说悄悄话去了,根本没把母亲的忠告放在心内。
尚知斟一杯茶给她:“傻女,气消了没有?”
“我不傻会嫁给你?两袖清风,身无长物。”
还在气。
“宜室,我实在没有把握一定找到教席。”
“我暂时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宜室你看上去疲倦极了。”
她模模面孔。
是的,白重恩来住了两天,她思潮起伏,从未止息。这位不速之客把她保护周密的回忆抖将出来,引起无限荡漾。
宜室没有睡好。
“宜室,我感觉你与我疏远了。这是你一贯作风,一有难题,你就自我封闭,躲在角落,不肯与我商量。”
宜室不出声。
这时候门铃却响了。
小琴好奇地问:“谁?”
她跑到门前张望,打开木门,隔着铁闸,与来人攀谈。
宜室不放心,走过去查询,“什么人?”
门外站着一位少年,十七八年纪,身型高大,相貌清秀,有一双会笑的眼睛,使人一看上去就有好感,穿着套普通的牛仔衫裤,已经显得气宇不凡。
宜室先是一呆,这是谁?
然后她依稀记起他,不胜讶异,难道是他?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他,还是孩童。
小琴疑惑的说:“妈妈,他说是我舅舅。”
宜室内心交战,人既然来了,总得招呼他,小家子气地轰走他,更留下话柄。
只是两家从不来往,他来做什么?
那少年在门外赔笑道:“姐姐,不认得我了?我是汤震魁。”
尚知连忙上来解围,将门打开,“快请进来。”
宜室让开身子给他入屋。
宜室记得上一次见这个半弟,是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他穿重孝,宜室并没有逗留太久,一个鞠躬就走,没仔细看他,此刻客厅灯光明亮,宜室看清楚他的轮廓,奇怪,她发觉她对他没有恶感。
汤震魁,父亲给他这样神气漂亮的名字,可见对他的期望有多大。
而她们姐妹俩,嫁得出去,宜室宜家,已经心满意足。
大人偏私,在取名上已可见一斑。
小琴好奇地看着这位舅舅。
汤震魁被瞪得久了,俏皮地向她咔咔眼,小琴讪讪退开。
像宜家!他面孔有些部位简直跟宜家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俩都长得像父亲。
“姐姐姐夫,中秋节,我给你们送月饼来。”
他把盒子奉上。
尚知接过,佣人斟出茶来,汤震魁自若大方地喝一口。
尚知做了宜室的代表:“令堂好吗?”
“托赖,还好。”
“中学毕业没有?”
“已在理工学院念了一年电工。”
“有没有女朋友?”
“学业未成,哪敢谈这个。”
宜室本想细细挑剔他,但观他言行举止,竟没有什么缺点。
他的笑脸尤其可爱,俗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出来走的人,肯笑,已经成功一半。
宜室一直愿意相信那边生的孩子是丑陋的横蛮的粗糙的,事实刚刚相反,她受了震荡。
他五官俊秀,能说会道,品学兼优,落落大方。
尚知说:“你留下便饭吧。”
汤震魁答:“我不客气了。”
饭桌上,他毫不拘谨,替瑟瑟夹菜,与小琴聊天,完全是一家子。
宜室困惑了。
他这次来,一定有个理由,是什么?
她信他不会笑里藏刀,这是她的家,他敢怎么样。
饭后宜室招呼他进书房,给他一个机会说话。
他有点腼腆,到底还年轻,况且,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他终于说出心事:“听说,姐姐同姐夫搞移民。”
宜室十分讶异:他又是听谁说的?
“这次来府上,我母亲并不知道。”
呵,一人做事一人当,想得这么周到,宜室更加敬重他多几分。
“姐姐,我还没有到廿一岁。”
这句话听似没头没脑,但宜室到底是他同胞,思路循一轨迹,怎么会不明白。
“一切费用我都自备,只希望姐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申请我过去。”
宜室不出声。
“也许我的请求太过分,但请姐姐包涵。”
他并没有提到他们的父亲。
这孩子太聪明,他猜到宜室决不会给面子逝去的父亲。
“可是,”宜室说:“我们的表格已经递进去,并且,已经会见过有关方面专员。”
汤震魁失望,但他再度抖擞精神,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问宜室:“姐姐,表格内,有没有填我的名字?”
这少年人,竟这样的天真。
宜室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低下头,“身为移民,继续升学,不但方便,而且省钱。”
“我相信父亲已替你留下足够的教育费。”
“我希望毕业后留下工作。”
“剩下你母亲一个人,她不寂寞吗?”
“那是细节,并不重要,男儿志在四方,她会原谅我。”
宜室沉默,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转过头来,说道:“有,表格上有你的名字,待我落了籍,申请你过去,你且在理工学院读到毕业未迟。”
少年原以为无望,情绪有点低落,忽然听到宜室说出这番话来,惊喜之余,反而怔怔的难以启齿。
宜室拍拍他圆厚的肩膀。
她多希望他是她亲生弟弟,一刹那有拥抱他的冲动。
“姐姐——”
“不要多说了,这件事,你放心,必定成全你。”
也许事后会后悔,但宜室此刻实在不忍心看到他有求而来,空手而回。
“我改天再来。”
宜室点点头。
她送他出去,少年人恢复笑脸,心花怒放,双眼闪着晶莹的感激神色。
必上门,宜室看见尚知一脸问号。
“我以为你恨他们。”
宜室茫然坐下,“我有吗?”
“当然有。”
“我知道母亲恨他们入骨,而我是我母亲的女儿,且我母亲除了我们,一无所有。”
“原来是询众要求。”
“尚知,我做得对不对?”
“助人为快乐之本,当然做得正确。”尚知停一停,“只是,你从来不与他们来往,如何得知他出生年月日?”
宜室答;“我当然知道。”
怎么可能忘记,就是那一天,父亲回来,同母亲摊牌,那边,已替他生了大胖儿子,他要搬出去。
宜室躲在门角,一五一十,全部听在耳里,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听过那种无情无义,狠心狗肺的宣言,耳朵会得生癌。
宜室少女的心受了重创。
本来,今日是报复的好机会,她可以指着那女人生的儿子的脸,数落他,侮辱他,最后,拍他出去。
但,宜室搜索枯肠,算不出这件事同汤震魁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事会同婴儿有关系?
难道,汤宜室的所作所为,李琴李瑟得负全责?有哪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会这样想?
尚知说““我为你骄傲,宜室,我说错了,你没有变,你仍然是天真慷慨的汤宜室,你永远是。”
宜室紧紧握住尚知的手。
“原来你一早把他填进表格。”
“我确有这么一个弟弟。”
宜室到书房角落坐下,真的,少年的她,编过一个详尽的剧本,名叫报复,对白分场都十分齐全,经过多次修改,剧情紧凑,无瑕可击,汤宜室当然担任女主角。
没想到等到好戏上演的一刻,她发觉剧本完全派不到用场。
“因为,”她喃喃的说:“现实生活用不到那些词儿。”
用言语刻薄那孩子,以白眼招呼他,撇嘴,喉咙中哼出不屑的声音来,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徒然显得汤宜室浅薄无知。
于汤震魁有什么损失?一条路不通,走另一条,十多岁的男孩子,走到哪里不是遍地阳光,谁能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