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轻轻推门进来。
他手里捧着盛三色冰淇淋的玻璃碟子。
子翔见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埋头苦吃。
从大学开始,子翔一遇不愉快事,便爱说:“吃死算了”,或是“我将忧虑溺毙在食物中”。
但是那些小烦恼不过是功课来不及做或是母亲希望她多多操练小提琴,以及小男生的电约未到之类。
今日,她失去身份,一向以为自己是幸福女容子翔的她忽然发觉自己原名叫祥红。
吃完一大盘冰淇淋,她内心略为充实一点。
这时,林斯轻轻说:“有两个办法供你参考。”
子翔没精打采看着他。
“第一,你可以佯装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如常生活。”
“如此厚颜,可行吗?”
“你仍然是他们钟爱的女儿,既然彼此相爱,何必追究。”
“第二个办法是甚么?”
“同父母摊开来请清楚,去与留,说明意向。”
子翔低下头。
“你看,开口多难,所以他们也一直犹疑,三五岁,太小,十岁八岁,正应付功课,十多岁,怕你一时接受不了事实,到了读大学,下意识他们觉得你同亲生女一样,索性不说也罢。”
子翔喃喃自语:“并非故意瞒我。”
“你说呢。”
“但,我是谁?”
“你是容子翔。”
“不,我叫祥红,同苗岱红一样,同一年送进孤儿院,那一年,所有女孩都排红字。”
“现在你是容子翔。”
“我假借别人的姓字,过了廿多年,我原来父母是甚么人,做何种职业,有何苦衷,长相如何,健康怎样,我可有遗传病……”
她站起来,觉得晕眩,又坐下,叹气。
“慢慢想通未迟,先决定该坦白与否。”
子翔答:“我不能伤他们的心。”
“明智之举。”
“林斯,你是我良师益友。”
“我送你回上海。”
“我有火车票。”
“我陪你乘火车。”
到这个时候,再不敏感的人,也明白到他对她的心意。
岱红依依不舍送到火车站。
“容子翔,有空来看我们。”
孩子们一字排开,唱离别的歌:“——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们送上花园里剪下的栀子花。
子翔内心凄惶,拉着岱红的手良久不放。
她想说:岱红,记得我吗,我是你幼时同伴祥红,不过由一对好心华侨夫妇领养,重写一生。
子翔面色苍白地离去。
在火车上,林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火车停站,他陪她下车同小贩买纪念品。
他买了一小袋焦盐饼及三个小小无锡泥人。
“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子翔强颜微笑,“张飞最好玩。”
火车抵涉,他们叫出租车回到父亲家,容太太穿着拖鞋迎出来。
一眼看见女儿带着男朋友,又惊又喜。
“快进里边坐。”
林斯是外交人员,身体语言份外讨人欢喜,他讲明身份,又提及曾与容先生见过面,容太太十分称心。
糖果点心茶立刻搁满一桌,她与林斯细谈。
苏坤活的电话却到了。
子翔只觉恍然隔世,哽咽说不出话来。
苏坤活说:“子翔,我得知消息,你那边事情圆满解决。”
“你呢,你好吗?”
“另外一座火山又发作,地底熔岩涌上,火山膨胀,每日胀大三公尺,真是奇观,我们急于疏散居民,难在居民不愿离开家园。”
“灾民无处可去吧。”
“子翔,我一有空便与你联络。”
电话中断。
子翔真想多说几句。
她不得不回到客厅去,听到客太太叫她:“子翔,我们在书房。”
原来林斯在表演书法,他写了一个翔字,“中国字最漂亮”,又写一个飒宇,“这也好看,迎风而立,当然英姿飒飒。”
容太太笑,“子翔,我有事出去一回,林斯,你请留下吃饭。”
林斯并没有放下毛笔,一挥手,写下“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
子翔虽在外国长大,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是这样浅白隽永的句子却看得懂,心中像含着一枚青橄榄,甘香可口,回味无穷。
书房内插着一大篷芬芳无比的姜兰,这正是子翔最喜欢的花束,她有点晕眩。
子翔轻轻揭起宣纸,“我会珍藏。”
她正奇怪母亲去了何处,忽然大门打开,容太太带着容先生回来,原来她专程去叫丈夫。
“这是子翔的朋友林斯。”
容先生亲热招呼:“林斯也是我朋友,年轻有为,我印象深刻良好。”
容先生特地抽空回来陪女儿的男友吃饭。
林斯看子翔一眼。
难怪她说,无论怎样回忆思想,都找不到任何一丝不是亲生的痕迹。
她是容家爱女,掌上明珠,珍若拱壁。
子翔显然也想到这点,她低头默默吃饭,很少说话。
吃完饭容先生说:“我与老伴去看电影,你们另有节目吧。”
他俩忙不迭体贴地外出,把家让给两个年轻人。
子翔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说:“我不想继续人生旅途,我希望一眠不起。”
林斯嗤一声笑出来。
子翔也苦笑,“我一向没志气,读二年级时在雨后的操场玩,一跤摔到泥泞里,同学叫我起来,我也哭着说别理我,让我一生坐在烂泥里算数。”
“后来呢?”
“老师拉我起身,妈妈赶来替我换干净衣服。”
“你看,问题得到解决。”
“他们真伟大。”子翔感慨。
“父母当然都以子女为重。”
子翔忽然想起来,“我哥哥子翊,他可知我身世?”
“他与你差几岁?”
“他比我大五年。”
“他不会记得。”
“子翊性格与我毫不相似,他几乎在十岁时已有方向,并且擅长做炒卖生意。”
“那多好。”
“他是否父母亲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别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爱尊重已足。”
第五章
(13)
子翔点点头。
“让我拉你起来。”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床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缝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书房,取饼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强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情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觉。
容太太斟杯参茶给他。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工作上接触。”
“她喜欢到处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欢迎,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欢心。”
容太太动容。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日,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时间晚了,林斯告辞。
子翔半夜起来,月兑掉衣裳,继续再睡。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子翔梦见自己起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