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时候会决定把屋子粉刷,或是买多一张地毡。
学校有什么会,她也来看我。
祖母会穿得很体面的样子,一套漂亮的藏青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每个人都不相
信她是我祖母。
最重要的是,她一头黑发,而且永远笑容满脸。
其实一个人年纪大没有什么讨厌的。讨厌的是他们的偏见,他们的食古不化,他
们似是而非的道理。
奇怪的是,每个人年纪一大,都容易犯这种毛病。
所以年纪轻的人会觉得他们不对劲,他们又讨厌年轻人。
我与我的祖母,才不会这样子。
她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动作有点神秘。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两个月之前,我放学回来,看见一个客人匆匆的从我们家走
出来。
我很自然的问祖母:“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谁?”祖母反问。
我马上觉得奇怪,那个客人明明是刚从我们家走出来的。
祖母即使健忘,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步吧?
“喏,”我说:“刚刚才走的,我在门外还看见他呢-.”
“哦,那个,那个是房客。”祖母支吾着说。
房客?要是祖母一开头就说是房客,我也不会多问。
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疑心了。
“房客来干吗?”我又问。
“他们不想加租。”
我说:“哦,原来如此。”
“如果不肯,”祖母说:“我就租给别人住了。”
“是。”我说。
但是我心里疑心,那个男人,我以前并没有见过。
我们那两家房客,我虽然不太熟,不过面孔都认得出来。
这个男人,他也是房客之一吗?不太像呢。
不过我没有问下去。
我尊重祖母。
本来这件事我是差不多忘了。我说祖母神秘,是因为我前天又见了这个男人一次。
也是我放学的时候,也是在门口,真是凑巧。
他刚刚下了楼梯,祖母刚把门关上吧,我就看见他了。
我瞪他一眼。
这一次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男人脸上有点苍白,双眼的的神情很奇怪,而且他很瘦。
我实实在在想不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房客。
我很着意的看了他两眼,忽然之间他也见到了我。
他也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头走了,我实在很狐疑。
当我按门铃的时候,转头看他,他也转头在看我。
祖母听见铃声来替我开门。她的神色很是不安。
她说:“你这么快便回来啦?”
这样的问话更显得她心里不安。
我当然每天都有一个固定的放学时间,她是知道的。
而且很少有事情可以使她如此不安,她是个镇静的人。
“祖母,”我说:“那个房客又来了,说了些什么?”
“顷,你见到他了吗?”祖母很吃惊的问我。
“是的,就在门口罢了。”
“哦,我已经叫他们搬了。”祖母说:“不答应算数。”
“我觉得这个人好像目露凶光的样子。”我说。
“谁?”祖母又吓一跳。
“那个房客。”
“目露凶光?”
“是啊。”
祖母好像缓过一口气来了。“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笑笑。
我到祖母的房间去,原来想在她的摇椅上坐一坐的。
但是我看到她的手饰箱在抽屉外面,而且没有上锁。
我于是走过去替她放好,顺手打开看了一看。
祖母有两对玉镯子,好几只金戒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耳环宝石。
但是现在我打开来一看,只觉少了一点东西。
我把小箱子放进抽屉的时候,祖母进来“唉呀”的一声。
“我记性真坏,”她笑道:“忘了把它锁好了。”
“一定是赶着替我开门,是不是?”我问她。
“是的。”她说:“小曼,出来吃你的点心吧。”
她锁上了抽屉。
我很担心。祖母的手饰少了,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一都是她嫁给祖父的时候存下来的,年代久远。
如今不是经济不好吧?
我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能,我们的生活一直过得不错。
那么祖母为什么要开着手饰箱子呢?我不明白。祖母这一阵子,的确是有点神秘
了,我这样想。
两天前的事我没有忘记,我对那个男人印象深刻。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我们的房客了。
祖母对我说谎,我知道,但是她有什么作用?
现在我每天放学,都好像会碰见那个男人似的。
但是祖母始终不露声色,我又很忙功课,便没有再问。
我们每天的生活还是一模一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然后祖母在晚饭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旅行一下。
“什么?”我反问。
“去旅行啊,你就快放一个星期的假了,在家闷不闷?”
“不不,怎么会呢?”我忽然之间又想到那打开的首饰箱子了。
“真是不闷?你是小孩子,一直陪着祖母不太好。”
“什么叫不好?我喜欢陪你。”我抢着告诉她。
“我觉得可以用一小笔钱,送你到外地去走一次。”
“哎呀,我不熟地方,没有什么味道的。”我摇摇头。
“跟旅行团好了,年轻小孩子,一点胆子也没有。”
祖母好像责备我的样子,我笑了。
“我情愿陪你。祖母。”我说:“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没关系,祖母有钱,要你去散散心。”她又坚持。
说到钱,我小心的问:“祖母,我有没给你太大的负担?”
“咦,小曼,”她有点惊奇,“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有没有?祖母?我是不是花了你太多的钱?”
“怎么会呢?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她说。
我安下了一点心。
“你还自己补习赚钱呢,况且我们又有屋租可收。”
“既然这样,那么你就不要打毛衣了吧。多辛苦。”
“这有什么辛苦?我消磨时间罢了,双手总不能白白空着不动!”她说。
“你眼睛不好。”我说。
“这么粗的毛线,对眼睛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绣花!”
“好了好了,祖母,真不够你说的!”我笑了起来。
“对了。”
“但是旅行我绝对不去,我舍不得离开你!”
“傻孩子,我才四十九岁,怕什么?”她反问。
“反正我舍不得就是了。”我再三声明,“我不去。”
“不去随你!”
“祖母,等我毕业之后,我去赚钱,请个佣人给你使唤,到时候你就不必煮饭洗
衣服了。”
“才两个人的工作,不会太辛苦的。”祖母这样说。
“给我一个机会孝顺吧。”我笑看说。
“唉,你这个孩子,祖母真是不舍得你。”她说。
“我也不舍得你。”我说。
“小曼,祖母要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答我。”
“是。”
“小曼,你自幼与我同住,可习惯吗?”她问。
“咦,祖母,当然习惯了。”我说:“你问得真奇怪。”
“有没有嫌祖母老?有没有觉得生活不够娱乐?”
“不会不会。”我双手乱摇,“怎么会呢,不可能!”
“这些都是真话?”
“当然。”我问:“这就是你叫我去旅行的原因吗,祖母?”
“唔,有一点。”
“不必了,你真多心,祖母,我很高兴,真的。”
“你喜欢我,我也知道。”
我又奇怪起来,从来没有祖母这样问孙女的。
她怎么会忽然之间这样说起来的呢?我看着她的脸。
祖母的脸当然不年轻了,但是那种祥和,真使人舒服。
“小曼,那么我再问你,你可思念你的母亲?”
“母亲?”我反问。
“是的。”祖母说。
“哦,有时便有。”我据实说。
“什么时候?”祖母问。
“没有,有空的时候,偶然也会想起来的。”
“不是常常想她吧?”
我更觉得奇怪了,“不会。”我说:“祖母,干吗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