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模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月兑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祖母
我祖母四十九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了。
对于有这样年轻的一个祖母,我是很感到骄傲的。
事实上常常有人误会她是我母亲。
有一次我的老师问我,“小曼,那是你妈妈吗?”
我记得祖母眉开眼笑的说:“不,这是我孙女儿了。”
大家都表示很惊奇,因为祖母看上去是真的年轻。
我想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不会比她年轻多少。
我们都说祖母保养得好。
我不懂得什么叫保养得好,不过祖母不是一个舒服的人。
她只有我一个人。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她还有其他的孩子,她一直很孤独。
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要是能努力想,还可以记得一点点。
好像是一个夏天,有一个女人把我带到祖母这里来。
我一住下,便住了十多年。我今年有十六岁多了。
那个女人,不像是我母亲--无论多小的孩子,都能记得他的母亲--但是她是
谁呢。
祖母从来没说过。
我也常常为这个事情不开心,一个人总想知道身世。
后来祖母就说,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家的人。
这样说来,也该是我的姨妈之类了,可是现在她人呢?
我与祖母,极少与亲戚往来,实际上我们也没有亲戚。
案亲,祖母说:已经去世了。母亲嫁了人,在很远的地方,地址失去了,多年没
有联络。
我总是不相信她。
但是我原谅祖母,也许儿子死了,媳妇再嫁,对她来说,是相当不体面的事情,
她不愿意提了。
不过对我来说,我倒想见见我的母亲,想得很厉害。
我对她并不怎么怀念,但是好奇心非常的重。至今我连她一幅照片还没有看见过,
祖母像很讨厌她。
不过我总算晓得自己有个母亲,那也已经很够了。
祖母非常清洁,而且精神也好,她的头脑也不过份守旧。
她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祖母,我想世界上像她这样的祖母,已经不太多了。
她甚至不怎么唠叨我,比起一般母亲,还通气得多。
我是很得女同学们羡慕的。
当我说祖母会买新式裙子给我穿的时候,她们简直不能相信,不过这一切,都是
事实。
我与祖母的生活,过得很愉快,唯一的缺憾,是冷清。
但是我的功课很多,家里静一点,是有很大的好处的。
通常每天放了学,祖母的点心已经在等我了,我吃了一点,便洗澡休息,晚饭之
后,才做功课。
这个时候,祖母便在我身边打毛线衣,打完一件又一件。
她靠这个赚点钱做家用,而且一个月,实在还赚不少。
这种毛衣,用很粗的绒线织,祖母三天可以编出一件。
然后厂方面就把这些毛衣运回外国,加张商标,又寄回来这里出售,价钱贵好几
倍。
我与祖母,常常为这个好笑。
祖母的手艺好,又快,更重要的是干净,她很受欢迎。
于是每天她就在我做功课的时候一直织织织。
当然就算三天织一件,也养不活我,祖母是另有收入的。
她有两层不大不小的屋子收租,这样我们就很宽裕了。
祖母甚至可以节蓄一点。
那两层房子,据说是祖父留给她的。她无疑有个能干的丈夫。
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祖父的物业,而且是最好的一层。
祖母说:“本来我一个老太婆那里都可以住,但是一个小女孩子,住得太破烂,
会影响心情,所以我们只好牺牲一点钱,住得舒服点了。”
牺牲的是原来可以收回来的房租。祖母很喜欢我。
就是因为这样,使我觉得光花家里的钱不好意思。
我找了一份补习。两个小孩子,一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
我自己已经是中学四年生了,补习他们绰绰有余。
这样一个月,我赚二百五十块,零用钱是足够的了。
祖母因此非常夸奖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很美满。
祖母还一直说:“小曼,假如你要交男朋友,我不反对。”
她实在太开通了。
不过我们也有一些不太好的日子,祖母也会有身体不好的时候。
那实在是很惨的,我去上学,又没有人照顾她。
请护土呢,她又不舍得,上一次她害肝病,把我担心死了。
幸亏那一次,她只是病了一个星期,祖母的身体算不错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如父母亲在,她就不必吃苦。
但是父亲已经去世,那是没话好说,不过母亲呢?
假如她没有离开我们,我们的生活会更好。
我没有怪她的意思。爸死了她应该有权改嫁。
祖母不原谅她,我可没有,我只想见她一面罢了。
就算她不回来,我与祖母,还是很幸福的可以过。
只是我想地一定会想念我,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才没有来看我罢了。
我的确对她很有信心,我相信她会是个好女人。
每当有重要的事,祖母一定跟我有商有量的。
有时候她说:“小曼,房租又可以起价了,下个月就好了。
又说:“小曼,你房间的那张椅子太旧了,换张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