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多好。”
“记得我给她那具手提电脑?派到用场了,昨天,我帮她解答了几题算术。”
“真好,像面对面一样。”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经一度,结球受她不少气。
他一时嘴快,“像王那样的人,竟有个如此可爱的孩子。”
结球看著地,“王怎么样?”
“没什么,”小袁站起来,“我的朋友来了。”
结球识趣告辞。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与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电话铃响。
“林小姐,我在你们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么事吗?”
“可否同你谈几句?”
“我正赶报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钟就走。”
结球想到她身上也许也有那股体臭,坚拒她进屋。
“你在楼下等我,我十分钟后下来。”
出门时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门。
令群说得对,与她们搭上关系,没完没了。
已经洗湿了头。
结球勉强地笑,“可是找我买保险?”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给思讯。”
“你可直接同她联络。”
“她不听我电话。”
结球抱歉,“待我说她。”
她俩的角色仿佛调转。
“难得她与你投缘。”
结球与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来。
实在无话可说:只得重复话题:“保险生意还不差吧。”
“需要照顾孩子,哪里有空出去跑。”
结球忽然问了一个她完全不应该问的问题:“你们两个,可是大学同学?”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结球,目光突变,由充满自卑变得讶异继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结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样畅快,几乎连眼泪都挤出来。
她立刻知道说错了话。
可是,错在哪里?
结球怀疑方玉意的气质,故此冒昧问一句:你与王是同学吗,这又有什么好笑?
只听得方玉意重复:“大学,什么大学?”
结球不出声。
“他告诉你,他是大学毕业生?”
结球怔住,抬起头来。
方玉意神色又转为悲哀,“林小姐,你读那么多书,见识多广,也受他所骗?”
结球张大了嘴,“不,他在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语言科毕业,这是事实,公司人事部有记录。”
方玉意语气讽刺,“呵,真的,你们都相信?”
“你别诬毁他。”
“你可以跟我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结球不相信双耳,“他还有父母在生?”
“呵,连父母都不认。”
这时,结球身边的电话响,她一看,是周令群打来。
她站起来,同方女士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脚步忽然踉跄。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后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电话。
令群开口便说:“结球,本来这事与你无关,可是你知道也好,我们派人知会王庇德母校同学会他已经辞世,可是那边的答案叫人事部震惊。”
结球不出声。
“你已经知道?”
“他前妻五分钟前才告诉我。”
“大学说根本没取录过这名学生,他的文凭是伪造的。”
结球发呆。
“人事部至为震惊,他们从未去函查实,因为区区一张大学文科文凭并非矜贵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过这次教训,已决定撤查所有同事学历。”
结球心中苦涩,出不了声。
“结球,这人从何而来,到底是什么背景,还有多少事蒙骗著人?”
结球喉咙发出咯的一声。
“你应该醒醒了。”她挂断电话。
结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经把她带到宾大参观过校园。
他对她说:谁谁谁都是宾大毕业,著名的师兄一箩箩,又哪个教授是诺贝尔奖得主。
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漆标语抗议加租、组织果跑、集体罢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动之处,令人深信不疑。
原来都是编出来、真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样,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何必查究,同时,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敷多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么泡洗都不会乾净。
堡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粤人称媳妇“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么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产生保护色,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腿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从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作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后示意结球跟著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后生下小珠。”
结球呆呆坐著,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这诚然是别人的故事。
“后来,他走出工厂,凭看小聪明,兜售人寿保险,赚到一点,换上西装,改了个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叫思讯,又觉得我够不上他,同我离婚。”
结球只张了张嘴。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根本没上过大学。”
“可是,”结球终於开口了:“他懂得那么多——”
“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
“思讯可见过祖父母?”
“每次来这里,都掩看脸叫可怕可怕,她的心头同她父亲一样高,不愿认宗,她连我亦嫌低级,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亲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