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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第18页

作者:亦舒

理发师工作完毕,“后天早上我们再来。”

勤勤吁出一口气。

“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把头发拉长,一下这个一下那个,简直开玩笑。”

“勤勤的头发好像从来没有剪过,不变应变,反而合时。”

勤勤无言。

“我们都知道最近你很忙,马不停蹄地开展览。”

语气这样熟络,完全不像多年没见过面,勤勤糊涂了。

莫非是她多心,她清楚记得,先几年上门去拜年,只得一个老仆人招呼文家母女,勤勤明明清晰听见书房传出她们姐妹的嬉笑声,但,不出来见客,就是不屑出来。

大方的人应当把这一切统统忘记,从头开始,但是勤勤就是做不到,她自觉这是她性格上最大的弱点,把琐事耿耿于怀的人,决不是潇洒的人。

珉珉一眼看到那张旧照片,她说:“铁芬尼的架子。”

文太太呷一口茶,“谁的照片,都发了黄了。”

珉珉把照片递过去。

文太太一看是张集体照,“噫,有好几张熟面孔呢。”

她一把名字读出:“有好几位是我们家常客,勤勤那时你小,怕不记得了。”

“妈妈,这一位可是熟人?”

文太太取出远视眼镜,细细查看照片上那指甲大的面孔。

勤勤有点紧张。

“好脸熟啊。”

“只是脸熟?”勤勤笑,“这人是我的老板檀中恕。”

“就是他?”文太太讶异,“我肯定见过这位檀先生。”

“是不是在我们家,妈妈,想一想。”

两位表姐妹见文家母女絮絮话着家常,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点不耐烦,咳嗽一声。

文太太歉意地放下照片,“勤勤,陪我们去喝茶吧。”

“我走不开,有许多准备工夫要做,记者在画廊等我。”

“那我们去吧。”

勤勤的表姐妹好不失望。

勤勤把她们送到门口,一边说“有空来坐”的时候一边在心中骂自己虚伪。

那天晚上,勤勤接到母亲的电话,“勤勤,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张旧照片从何而来?”

“瞿伯母给我的。”

“她没有同你说过来龙去脉?”

“瞿伯伯说他们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我想不止这样,那是他们不肯在背后说人是非。”

“啊,有故事可听吗,妈妈,我马上过来。”

“勤勤,他同你只不过是宾主关系,你不用知道太多。”

“妈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太太沉吟片刻,“纯粹是他的私事,与你工作无关。”

“知多一点,我可以有防范之心,不致吃亏。”

“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也罢,你过来好了。”

勤勤飞快地抓了外衣回家,迫不及待,心里一边惭愧,檀中恕待她不薄,她却这样努力想知道他的绯闻。

人心险恶,可见一斑。

到了家,她母亲正在整理旧资料。

案亲一直把这个圈子的大事剪存,每年一本,井井有条。

勤勤看到母亲手中拿着的一本封面上写着一九六七。

同勤勤年纪差不多。

文太太翻到一页,“勤勤,你来看。”

勤勤趋过去把头条读出来:“画坛宿将齐颖勇去世。”

文太太问她:“你有没有印象?”

“这位齐先生是国际闻名的画家,我知道他。”

文太太点点头,“这些年来在巴黎真正成名的也只有他一人。”

“他去世的时候已经六十出头了。”

文太太把记事簿合拢。

“奇怪,这同檀中恕有什么关系?”

“勤勤,齐颖勇的寡妇到今天仍然健康。”

“哗。”那岂非活了近一个世纪。

“她比齐先生年轻许多。”

文太太又找出一九六五年的剪贴簿,翻到六月份。

勤勤看到一张小照,彼时报章尚未采用柯式印刷,模糊不清,看得出是张男女合照,说明是“齐颖勇伉丽。”

“第二位夫人?”勤勤问。

“肯定是。”

勤勤想一想,“六五年迄今……妈妈,这位齐夫人应当同你差不多年纪。”

“哎。”

“说下去呀,还有呢?”

文太太沉吟一会儿,“其实都是些咸丰年的事了。”

“妈妈,你别卖关子好不好,快快把底牌掀开来。”

“后来,齐夫人与檀先生做了朋友。”文太太说得十分含蓄。

勤勤跌坐,“怎么可能,她比他大那么多。”

文太太把事实说出后,不再置评。

“有没有剪报?”

“咄,你父亲岂是剪存绯闻的人。”文太太停一停,“但是当年我的确看过报上的照片,所以觉得面熟。”

难怪,难怪檀中恕不肯拍照,绝少露面,也希望手下的人都躲起来。

勤勤恍然大悟。

“你真肯定是他?”嘴巴仍然追问母亲。

“老一月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没想到有这么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

文太太维持缄默。

勤勤反问:“不是吗?”

文太太仍不愿置评。

“其中有什么蹊跷不成?”

“勤勤,夜了,要不在家留宿,否则该回去了。”

“妈妈——”勤勤意犹未足。

“勤勤,这种逸事,听过算数,适可而止,不宜追究。”

“是,妈妈,明天见。”

画展如期举行,一点意外都没有,檀氏画廊控制这种事,那还有什么话说的,霎时间文勤勤这个名字便通了天,人人都知道她是从纽约挟誉回来的艺术家。

全市的杂志都渴望得到文勤勤的访问,负责替她宣传的小组疲于奔命。

专人写的画评一出来,震撼力大到没有人敢不侧目。

每一幅画上都钉着某某先生赏识字样。真虚伪,勤勤想,干脆写上“已卖”,岂非爽快,就像家私铺,或似时装店,买者去也。

展览中也有小插曲,杨光那张画被勤勤列为非卖品,偏偏有数十个顾客看中。

不是没有人识货,尽避这些人客亦是同擅氏有生意往来的熟人,买画不过是为应酬,但却指定请文小姐以同样笔法触觉专门特地画一张给他们。

勤勤的感觉坏到透顶。

杨光的真迹要论斤秤出去,但其中一张放错了场地,即时身价百倍,贵不可言。

可见这不是画的问题,任何模糊不清的作品只要加以吹嘘,故弄玄虚,作一副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样子,都可以造成一时的轰动。在一段短时间内蒙骗一小撮人,实在并非难事。

这样子算下来,黑猩猩给包装一下,也可以开画展。

没有什么好兴奋的。

是以文勤勤嘴角那一丝冷冷的嘲弄之笑意竟是真的了。

展览曲终人散,她抱着杨光那张画回家。

檀中恕与手下召开事后研究会,问得很简单,只得一个问题:“文勤勤如何?”

大家看着张怀德,她先发言:“非常好,完全知道她与画廊相扶相助,一点没有自以为是,丝毫不见骄矜,我当初对她略有偏见,是眼光偏差,现在证明在工作上面,她非常成熟。”

宣传主任说:“极易相处,真诚对待同事,伸缩力强。”

“聪明、好学、能吃苦,情绪低落仍肯持续。”这是形象顾问,“我想大家都看到一点:她实在长得美。”

檀中恕牵牵嘴角,有点凄酸意味。

饼片刻他说:“但是她的确相当任性。”

张怀德说:“她毕竟是干艺术的,不羁在所难免。”

“计划可行?”

“可行。”

没有异议。

檀中恕说:“不过一个画家,最主要还是作画,没有作品,即时死亡。”

营业部代表笑了,“我们不会放过她的。”

檀中恕轻声说:“筹备下半年度去巴黎展览。散会。”

张怀德说,“看样子文勤勤要痛下苦功。”

檀中恕没有回答,他看着对面墙上挂的那幅石榴图,过了一会儿,同事都走光了,他用手捂住脸,许久许久没有放开手,像是不再有力气以面目示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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