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模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月兑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