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珊一看,“咦,”她诧异,“这是谁?”
黑白著色照片中有两个人,一个年轻男子,及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
照片历史悠久,应有二十多年,那时彩色底片还不普遍,照相馆喜在黑白照片描上颜色。
那男子穿军服,女孩梳两条辫子。
劲珊又问:“他们是谁?”
照片显然受到祖父珍藏,为什么?
只听得祖父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什么?更奇了。
祖父叹口气,“劲珊,我年轻时,是个军人。”
劲珊知道这个事实。
祖父当年带妻儿移民旧金山,因找不到工作,毅然参军,家人成军眷,得到比较好的生活,可是不到三年,那场著名的东南亚战争便爆发了。
那时,劲珊尚未出世。
那一场缠绵残酷的战争一连延续了十多年,但是祖父只出去过一年,使负伤回家。
他伤得很重,需切除右腿,从此退役,做小生意,开一家杂货店,生意不错。
他从来不提当年的事。
直到今日。
劲珊握著祖父的手,屏息聆听祖父的话,也许,他神智已经有点模糊。
“劲珊,回家之后,我衰老得很快,因为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变成重担,子女又不燎解我的经历,读完书纷纷离家而去。”
这时看护进来问:“病人会不会太累?”
劲珊连忙答:“我们很好。”
看护又出去了。
劲珊知道这已是祖父最后一番话,把耳朵贴得更近。
“去,劲珊,去找这个小女孩。”
劲珊著急,“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我不知道。”
“阿,祖父,这真是个难题,叫我怎么找?”
只听得祖父沉沉说下去:“那一日,我走进丛林,背著装备,像往日一样,与同伴一直往前走,有时,一走七八个小时,累得说不出话来。
“我还记得,那日阳光很好,但是树林实在太密,照不透树叶,泥土仍然湿泞,举步艰难,我走在最后。
“忽然之间,我看到树叶中有一双眼睛,有人看住我,我站停脚步,混身寒毛竖起,他是敌人,他有轮,他举起了轮,呵,电光石火间,我知道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劲珊打一个冷颤。
祖父从来没有说过这件往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刹那,他没有先开轮,但是我本能地举起轮,对牢他胸膛,啪啪啪,他倒下来,我的同伴惊觉,回头来帮我。
“从那个士兵的胸膛中,掉出这一张照片,被我拾起,保存至今。”
劲珊叫出来,“呵。”
“是,我至今不知他的名字,我也不知这小女孩是什么人,他的小妹?他的女儿?劲珊,她可能仍在等待他回去。”
劲珊握紧祖父的手。
“去,找到她,对她说,那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去向她道歉。”
“我──”
祖父忽然气促,劲珊连忙叫看护。
老人在第二天凌晨辞世。
劲珊虽然年轻,办事却非常有智慧,按部就班,极有耐性。
但是,她根本无法著手去寻找照片中那对父女。
她跑到电视台新闻组去求助。
接见她的是副主管莫利坚。
“嗯,这是一个叫人深思的故事,我可以帮你寻找资料,不过,你愿意把故事版权交给我们吗?”
劲珊点点头。
她问莫利坚:“对方为什么不先开轮?”
“也许,他第一次当兵,不敢开轮,也可能他看到对方有一队兵,他只得一人,不敢轻举妄动,终于被你祖父先下手为强。”
劲珊点点头。
“请把照片留下,并且,填写你祖父姓名,及你的住址与通讯号码。”
饼了两日,莫利坚通知劲珊:“有消息了,你方便的话,请来一次。”
劲珊立刻赶往电视台,这次,有两个记者也在莫利坚的办公室。
“这位是陈钧全,那位是麦秀琳,你们均在那场战争结束后才出生,应无代沟。”
小陈开门见山,“余小姐,我们查过你祖父余志明的纪录,事发当日的日期如下,地点是东亚区汶丽村。”
他把记录交到劲珊手上。
“的碓有敌人阵亡。”
劲珊问:“叫什么名字?”
小陈摇头,“没有人知道。”
莫利坚说,“我们已托行家在汶丽村附近市镇的报章上刊登寻人叙事。”
劲珊说:“事隔多年了。”
“最近去过东亚的人说,那崟变化不大,尤其是乡村,居民极少迁徙,希望那小女孩还在。”
“应该有什么年纪?”
“比你大一点,她会记得这张照片,以及相中的男子。”
“谢谢你们帮忙。”
麦秀琳忽然说:“那是一场战争,余小姐,希望你对祖父不要改观。”
劲珊答:“我明白。”
她离开电视台。
小陈说:“残酷的战争。”
“到了第二三代,恩怨尚未结束。”
莫利坚说:“追踪这个故事,把来龙去脉搞清楚,相信会吸引到观众。”
“莫你只想到收视率。”
“是,我市侩,否则的话,怎样生存?”
劲珊听不到这番话,她回到小小杂货店内等消息。
那帧小小照片,被放大了─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六个月内,一共刊登过三次,没有消息。
照片下角用当地诺文及英文写看:“寻人,任何人士认得照片内男子及女孩,请联络以下号码、薄酬。”
旧报纸流落在小贩手中,用来包蔬菜、肉食、糖果。
一日,一个中年妇女买了一包梨子探亲,她姑母住在汶丽村。
水果摊开来,赫然是那张照片,那老人一看,愣住─叫出来:“是阮文华!”
照片中男子,总算有了名字。
中年女子惊问:“你认得相片中人?”
“是,大家都见过这张照片,在乡村,当年拍照是极之难得的事,阮临出征前,特地到照相馆与女儿合照留念,照片共印了两张,父女各执一帧,他第一天出去,就没有再回来。”
“女孩呢?”
“女孩叫阮氏业,十年前搬往别处去了。”
“呵,我们赶快通知报馆。”
“你连去。”
劲珊很快得到了消息。
陈钧全拨电话给她,“那相中人有了姓名。”
呵,真有其人,劲珊忽然落下泪来。
“你哭了?”
“没有,请说下去。”
“我可以来看你吗?”
“当然,”劲珊把店名及地址告诉他。
廿分钟后陈钧全就驾驶一辆吉甫车前来。
他一坐下就说:“那阮文华本来是名小学教师,他是军中前哨,与你祖父在丛林相遇,彼此踌躇,是否应该开枪呢?明明同是黄皮肤。”
劲珊不出声。
“那小女孩,叫阮氐业,据说早些时候搬了家,还没下落。”
劲珊叹口气。
在太平时代,两人偶遇,可能有共同话题,成为朋友。
“他不该在那个时候在那片树林中出现。”
劲珊做一杯咖啡给小陈。
“老总想做大这件新闻。”
“什么?”
“他打算派人去东亚寻找阮氏业,你要是愿意出镜,电视台可以提供旅费及食宿。”
劲珊吃惊,“不,祖父大抵不想渲染此事。”
“这是今日传媒办事方式,投资人力物力,当然想得到最佳回报。”
劲珊犹疑。
“你也一起来吧,电视台手法一定叫你满意。凭你个人力量,怎样找得到她。”
祖父的遗愿……
劲珊点点头。
陈钧全说:“我负责采请,阿琳做摄录,你,你算是领队吧。”
随行还有司机与翻译,两辆吉甫车,以及最新装备,人强马壮。
他说得对,真不是个人能力可以做得到。
他们在比较凉爽的秋季出发。
可是到了那边,仍觉潮热不安。
劲珊像是蓦然进入祖父当年世界,那一年,他只比现在的她大一点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