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极高的,"他说,"人也和蔼,说不定我们会在同一组里合作。"
这个年轻人不坏,没有在背后批评老板,况且那又是一位女老板。行方也是这样,
人很大方。
他们这一类年轻才俊,在表面看来,都很可爱,深切的了解一下,便会发觉欠缺
内涵及灵魂。吃过一次亏,我都怕怕,无论如何,不会与同类型的人再发生进一步的
必系。
我还是很冷淡很客气。
"来,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语气很怂恿。
我摇摇头,"今日我约了人了,"声调充满真的遗憾,其实是演技精湛,"改天
好不好?"
他略为失望的耸耸肩,我叫了街车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诉琴这个好消息。但马上又改变主意,等到成功再说吧,不要
孩子气,等到成功的时候,才轻描淡写的同他说:"我明天要上班了。"越是成熟的
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闲事,这才算得有型。
于是我叫出租车驶往购物中心,忽然之间心情好得想添几件衣裳。
我看中一条布裙,式样再普通不过,束腰、大圆领、栖裙,记得吗?是咱们小时
候看阿姨她们穿过的样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个
蚌穿童装般无线条无韵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怀念有腰身的长裙。
这条裙子我非买不可,事关我幼时甜蜜的回忆,太温馨了,那时候的世界多幺明
澄,美金一对五,本市人口只有三百万,浅水湾头尚没有快餐店烧烤炉……
穿上它,梳马尾巴,配平跟鞋,活月兑月兑就复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价。
我在店里足足磨了两个钟头。
回到家,电话铃响个不停,我一接过,那边便说:"这里是君子贸易行人事部,
我们决定聘请你,请问阁下最快可以见时来报到?"
我一颗心完全放下来,天亮了,我转运啦。
我镇静的说:"后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时见。"他们挂了电话。
我欢呼一声,舒畅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无权,小女人不可一
日无钱,根本问题解决,其它一切易商量。
况且刚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讪吗,最重要是知道自己还有吸引力。
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连忙换上新裙子,刻意装扮一番,赶到琴吧去。
虽努力压抑,但颇有踌躇满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欢脚踏实
地,从来不会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愿,以致到头来一事无成,我喜欢一步步
迈向略为卑微的目标。
琴在柜台后,见到我眼前一亮,吹声口哨。
他说:"这是同一个女郎吗?我有没看错?今天这幺有味道!"
我走过去,悄悄说:"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兴,"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终于雨过天晴。"他说。
我笑,"但你不是说我会在雨天碰见我的爱
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来好不好?别太贪心好不好?"他笑。
"请你喝咖啡,"我说,"多谢你的鼓励。"
琴轻轻说:"你有两天不来,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们了。"
"不!"我冲口而出,"怎幺会?我忙着准备见工,一有结果,我不是即刻来
了?"
双方的语气都充满关怀。
我们相视而笑。
"你知道吗,你与我们第一次见你时,判若两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惭,"今日有小伙子建议与我去喝茶。"
"你没有去?"
"没有。"
"为什幺放弃这样的机会?"他问。
"我赶着来看你呀,"我说,"那种男人,每间写字楼起码有一打,但像你这样
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见的。"
"是吗?"他欢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幺不是?"
他倒侧头,"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腆,这个琴,自从结识他以来,就一直帮我,赞我,开导我,什幺良师益友
都及不上他。
当夜他请我吃饭,吩咐厨房煮餐牌上没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
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会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为。
当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够忘记行方,我就可以从头开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电话来了。
我说:"明天再谈好不好,我困极了。"
他不过想来看我死了没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堡作统统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异,很快上手,又恢复以前那种疲劳,舟车劳顿
不在话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经问过自己,待人以诚,别那幺虚伪行不行,答案是浅易的,与那无数道
不同不相为谋的人在一起,怎幺开心见诚?为求和平相处,不得不用到敷衍这种卑鄙
的手段,绝对值得原谅。
那个争取在第一时间请我吃茶的男孩子,叫小张。君子贸易行还有许多小李小陈
西门彼得史提芬,都还没有结婚,都几乎年届三十,都仍充着大孩子心态,互约着去
乘船参加会所跳舞看戏,不过也没有以前那幺轻松了,笑脸之后难免也有"要不要把
节蓄换美金呢"这种困惑,但他们仍然没有明天,仍然没有大脑。
我对他们,几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真不明白当时如何为行方着的迷。也许是因为年轻,我们做错事总是赖年轻,二
十八岁少妇生孩子在事后都可以赖年轻,当年我只有二十五岁,自然更年轻。
忙了两个星期,总算定下神来。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说几句话。
八月三十日:天气还是热,但开始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不会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为我所算的命运。
我与阿陆阿戚去玩的时候,总是留神有没有骤雨,但没有。有时明明乌云密布,
但雨水总落不下来,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访惶的日子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我反而觉得当时的刺激属于可遇不
可求类。
幸亏有琴伴我工余时间。
九月三日:"你怎幺不出去走走?"琴说。
"我有呀,我与公司里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胆。
"你才没有。你每天下班都在这里。"
"我同他们吃中饭。"我说。
"那短短一段时间怎幺能够培养感情。"
"男女间的感情如果需要培养就很差劲了。"我说。
"你相信一见钟情?"
"我不知相信什幺才好。"我叹口气,"命运?际通?缘分?雨天?"要命。
"相信你自己。"琴说,"信你自己的感觉。"
"嗯。"我说。
我们之间有一阵沉默。
然后我问:"你呢,你不能老把自己关在这间琴吧里呀,什幺时候东山再起?"
他苦笑,似有衷情,但随即说:"来,我奏一首新曲你听。"
我说:"太好了。"
他的琴声如高山流水,高推动人,使我这个门外汉听来都心悦诚服。所谓曲高和
毖,大抵是不成立的,大抵只是曲子不动听,否则总有欣赏的人,占人口十万分之一
已经很了不起。
我伏在桌子上,闭上眼睛,琴声感动我心神,渐渐我双目润湿,流下泪来。我紧
闭着眼睛,面孔埋在双臂中,鼻子发酸。每个人都有伤心处,他的琴声就像在我的软
弱处轻轻安抚。
我被感动得无以复加,就像躺在一个至爱我的人的怀抱中一样,那个人答应支持
我,照顾我,爱我不渝,直至永远。
琴声停止,我心头仍然震荡不已。
我含着眼泪大力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