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直到琴声停止。
我留恋地希望他再弹下去,安抚我杂乱的心绪。
我睁开双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对面。
"在什幺地方学得一手好琴?"我问。
"自学无师。喜欢那曲子吗?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请告诉我。"
"叫我琴。
我讶异,"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语。
或许是他的艺名,我随即又恐怕他是那种人,但凭我敏锐的直觉,又认为他雄姿
英发,不大像。
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不关我事,知道后反而有负担,白替他担心。
琴。不过他真的仿佛与琴已经化为一体,无分彼此。
"你会在一个雨天,碰见他。"'
"什幺?"我一呆,"你说什幺?"
"你不是想知道你会在什幺情形之下遇见你的真爱吗?"
我张大嘴,"在一个雨天?"
"是的。"
"纸牌说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经够多了。"
"没有商量,你必然会在雨天遇见他。"
"还有什幺消息?"
"真贪心。"他喷喷连声,不以为然。
"你说一些不说一些,好不讨厌。"
"我费了一夜的时间为你算得精疲力尽,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够。"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远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换句话说,我希望再恋爱。对着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面孔红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两百天是雨天,哪一个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无数意外,半数属于喜乐,振作一点。"
"琴,不管你那三脚猫的纸牌算命灵不灵光,我衷心感激你给予我的关怀。"我
是真心的。
"顾客永远是对的。"他含蓄的说。
"你对每个顾客都这幺好?"
"不,只是美丽而哀伤的顾客。前几日你推门进来,吓我一跳,面色苍白,神情
绝望,浑身湿淋淋如落汤鸡,憔悴兼疲倦得到极限,又撑着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惊,"真的那幺糟?"
"你自己不发觉吧?幸亏我们这里没镜子。"
我模模面孔。"今天呢?"
"判若两人。"
我松口气。
"不用纸牌也知道你在转运。"他还是鼓励我。
"我此刻仍觉得累,"我说,"不过心情已经好转。凡是可以发生的事全已发生,
我老同自己说,不可能更坏了吧。套句肉麻的陈腔滥调: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
吗,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别黑暗之势……"
"他对你很坏?"琴忽然问。
我不出声,行方对我实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诉苦。对那幺坏的男朋友尚且念
念不忘,岂不是犯贱?痛剿他也不行,因为当初同他在一起也是自愿的,事后做其失
足少女状,加多三成羞耻。
"你很好强。"
应该如此。这是现代人应有的态度。
"我觉得他配不起你。"人夹人缘,琴从头到尾站在我这边。
我微笑,"我也这幺认为。"
"好女孩!"他竖起拇指。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结识到朋友。"
"找工作有没有进展?"
"刚寄出信。"
"有没有想过做小生意?"
"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我说,"别看做工受气,做老板在没上轨道之前更苦。"
"这倒是真的,我也时常欠职员三个月的薪水。"他说笑。
"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我真心想与他做朋友。
他微笑,"我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乏善足陈。"
"结婚役有?"
"没有。"他说,"一次创伤,足以致命。"
我点点头。自古伤心人是很多的,并不比在战场上阵亡的人更少。我觉得不方便
再继续这个题材。盼望将来好过留恋过去。
"这次找到工作可真得好好做出一个局面来。"
琴向我举杯,"祝你成功。"
他的伙计来请他去听电话,我藉此结帐离开。
到室外抬头一看,满天的星斗,一片云也没有,不会下雨,那幺我不用担心今日
会遇到真爱,我完尔,继而忍不住炳哈大笑起来,太滑稽了。
随即一怔,笑?我怎幺会笑?我已经大半年没笑了,怎幺会笑得出来?
呆在路上吓倒自己。我痊愈啦?连忙模面孔模身上,真的,不知不觉连伤口也找
不到,我惆怅的想:怎幺搞的,不是有人一辈子为另一人伤怀吗?
我竟没有资格做那样的一个人,大概是情操不够高贵的原因。
八月六日:经过宠物店,进去看鹦鹉。
都还小,毛色不够鲜艳,也不懂说话。
不过这次决定教鸟儿说恭喜发财以及长命百岁。
店主叫我看他养的一只红嘴绿鹦哥。
非卖品,他骄傲的说,会说许多话。
它实时向我吹口哨,并且嚷:"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灵魂。"滑头得跟时下
少年郎没甚分别。
我说改天再来看。
还是喜欢白鹦,羽毛松起来,露出里面的粉红贝壳色……想起陶陶,不禁恻然。
下午去拆石膏。脚步仍然软弱,需要当心,我仍决定用一双拐杖,无论是什幺,
有所扶持总是好的,医生亦不反对。
八月八日:有信件嘱我去见工,并不是理想的那一份,但前途比那份高薪水的工
作为佳。做公关,过了三十五岁很难再有什幺进展,所以还是老本行干推广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布好消息,走到他门口才提醒要控制自己:还没有找到事情呢,
明天才说吧,犹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紧张,辗转反侧,难以人寐,又怕闹钟不响,终于在深夜才朦胧入梦,
天微亮又醒来。
我刻意打扮。见工是最残忍的试验:在十分八分钟内要造成一个好印象,第一印
象一旦形成,很难改观,叫人改观便等于叫人认错,你认不认识肯识错的人?我不。
我穿上浅灰色的套装,珍珠色衬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袜,淡雅化妆,
配合到好处,光亮干净的头发。
我悲凉的想:因见工见得太累了,也许结婚时都未必打扮得这幺好。
我准时出发。双目有点涩,睡眠不足与紧张往往会使隐形眼镜造成更大的负担。
我在会客室内等候约见,不住的低声清喉咙,轮到我的时候,以最佳状态进入会
议室,面带微笑,步态轻盈,姿势自然,智能兼具潜质,连我自己都为这表现喝彩,
单是外型便值七十分,这样的人才会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记自己在昨日还用着拐杖。
会议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觉得满意。问我几个问题,我对答如流,因此我争取到
二十分钟见工时间。
退出会议室时怀着八成希望。在街上抬头一看,但见万里无云,是好天气中的好
天气。
身边有个人说:"哈啰!"我转过头看,是个英俊的西装青年,眉梢眼角有点像
行方,相由心生,他们这般人的学历、职位、收入、心态、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
貌也接近起来,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说。
西装笔挺,配件无瑕可击,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连微笑都没有露。
"我们很快要成为同事了。"他又暗示。
呵,原来是这样,所以预先来搭讪。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只得说:"爱皮西推广公关。"
"啊,那间,那洋老头特别的刻薄,很难做的。"
我被他说到心坎里去,"是呀。"我冲口而出。
"我们这里不错,刚才我老板同我说,十定有九是打算请你过来帮忙。"他说话
玲珑,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板是哪一位?"
"就是刚才见你的高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