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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儿 第22页

作者:亦舒

"也许是为着尊重你的缘故。"

"我若懂得这样想,那我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明天就要入院,你去陪陪他吧。"

"他很害怕。"她按熄香烟。

"人之常情。"

"如果是你,你会不会怕?"

我想一想,老实的说:"我会恐惧到呕吐。"

陈尚翰进院的时候,我在场。

他们两夫妻睡眠不足,脸色青白,外表倒还镇静,已经令人不忍卒睹。

我建议陈太太回家睡觉,她布满红筋的双眼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事。

陈尚翰在麻醉剂发作之前还喃喃呼唤,"梅,梅。"

我同陈太太说:"他醒来之时,第一件事便是找你。"

"不会的。"梅摇摇头,"第一件事,是问医生,手术是否成功。"

"你这么了解他?"

"别忘记,"她还有心情幽默一下,"我们是凭了解而分手的。"

我与她在合作社喝咖啡。

黑咖啡,以前文艺青年谈恋爱,就爱喝这个,而且还将之比喻爱情。

真肉麻,无谓的哀怨缠绵都受现代社会淘汰。但是一些男人还是希望看到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为他们做婢妾状,即使有意识无实际的一点安慰也是好的。

最不受欢迎的,当然是我这种女人,有没有男人日子都照过,并且看不起不长进的男人。

我问梅:"黑咖啡令你想起什么?"

"提神。"

"不及格,没有女人味道。"我笑。

她也笑,"女人味道不必在这种时刻露出来吧。"

"你不想颠倒众生?"我反问。

"什么样的众生?阿鸡阿猫?"

"陈尚翰。"

"他不吃这一套。你把咖啡的联想写成诗篇他也不稀罕,他是生意人。"

"你那位工程师呢?"

"更不用谈了,他不识中文。"

我耸耸肩,"所以,你得想别的方法来吸引他们。"

她知道我逗她说无关重要的话是要她心宽,她是个挺聪明的人。

时间过得真慢,分针似完全停顿,过不知多久才移动一格,要度过一小时似是没有可能的事,不要说是漫漫六个钟头了。

我与她两个人在合作社里坐了半小时,实在没办法再拖下去,我建议出外走走。

"殷医生,你不必陪我挨义气。"

我有点疲倦。"那你自己做打算,我回家憩一憩。"

到底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待我一觉醒来,看看钟,已经下午五点半。

我拨电话到陈宅,他们说梅一直在医院。

这个女人。

我淋浴跋回医院,看见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脸容憔悴,化妆掉了一半,相当的难看,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时候,三日三夜不睡照样皮光肉滑。

我向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师傅自手术室出来,我迎上去。

师傅咕哝:"唏,做外科顶要紧的是一副好脚力。"

"如何?"我拉紧他。

他骄傲的说:"由我出马,当然成功。"头也不回的走开。

我欢呼一声,问陈太太,"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连我这个一等一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他们庆幸。

陈太太的眼泪如泉涌出,我只得拍她的肩膀。

我说:"留下来,我不信他会忘记你。"

她说:"我要走了,去订飞机票,如果那边的人不等我,我会失去最后的机会。"

"你不能走,他会向你求婚,真的,他说过他会。"我拉住她。

"不,他不会记得,他一睁开眼睛,就会忘记一切。"陈太太悲哀,"我知道他。"

她拖着疲乏的身躯走向大门。

"你不等他醒来?"

她回头说:"再见,殷医生。"

"喂,你没有尽力!"我在她身后叫。

但是陈太太没有回头,她走了。

陈尚翰会追上去的,我相信他会。

不出他妻子所料,陈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战栗地问:"成功吗?"

我答:"成功。"

他缓缓睁开眼,"视力很模糊,啊,神医,你们真是神医。"他感激得落下泪来,挣扎着要撑起上身。

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医生?"

"是。"我说。

"我要看看你,"他睁大眼睛,"呀,你并不丑,我的天,原来你这么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谢上帝——"他大大的欢呼嘶叫,手舞足蹈。

护士要替他注射镇静剂。

他没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了解他,以致没有存半点希望。

我有种如堕冰窖的感觉,冷下来。

在住院的十天内,陈尚翰并没有闲着,他向全世界报喜,来探望他的亲友如一队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医生驱逐。

百忙中他还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觉得可笑,我不是个黑良心的人,当然情愿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满房间,排出走廊,像红舞女转场子那种盛况。

我留神,没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说,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陈尚翰的快乐非笔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长出一对翅膀来,飞上青天。

他的计划足足排到三年之后,每天可以同朋友斗牌耍乐至天亮,静下来也要看录映带,睡着亦要听唱片,病房给他弄得似酒店。

我说:"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头到尾,并没有提过一个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记得,你曾经说要在手术后向一个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面孔有一刹那的呆滞。"哦,是,"他倒没有否认,"是一个护士,殷医生,幸亏你阻止我,最了解我的人其实是你,"他吐吐舌头,"这位看护小姐呢?糟糕,我还没向她道谢呢。"

我半晌才说:"人家已经走了。"

"殷医生,周末我在舍间开舞会,你一定要来。"他殷勤的说,"你不会失望,我有朋友介绍给你。"

我没有回答。

"我们这个派对所以食物均从巴黎美心飞来,你一定要来~~~~"

我没有听到他往下说什么。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拥着半抬着落楼,坐上开篷跑车,呼啸而去。

我呆在医院的停车场良久都动弹不得。

仿佛听见陈太太冷笑的声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睁大双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还容得什么人?"

真不可置信,手术前还口口声声"梅,梅",一副忘不了,数小时后似过眼云烟,什么都丢在脑后,并开始他的新,不,旧生活。

天下原来真是有这种人的。

陈太太不愧是个聪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么时候进场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无关重要,最要紧的是,离场要潇洒,不要希祈能够带走什么。她做的漂亮极了。

我当然没有去陈尚翰那个疯狂舞会。

师傅去了。

据说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医生呢?真没想到原来她是娇滴滴的年轻女郎,哈哈哈哈哈。怎么不来?我要失望了,不要紧,明天我再找她~~~~~~~"

他当然不会找我。这早晚我也成为一段往事。

而我,我只希望以后也不要遇见这样的人,我的心灵刚强如铁,也实在受不了。

情挑

七月一日:同全人类吵架。一个人的命运确有光明时期同黑暗时期之分,这明显

地是我的乌云纪。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要告一段落,真没想到快二

十世纪九十年代,失恋同样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静的与他道别,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镜子,才发觉面孔颜色如一张枯了的树叶。

七月五日:一连几口等行方回心转意。太累了,失去一个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复许多费时费事的程序,譬如欢天喜地的在约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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