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為著尊重你的緣故。"
"我若懂得這樣想,那我不失為一個幸福的人。"
"明天就要入院,你去陪陪他吧。"
"他很害怕。"她按熄香煙。
"人之常情。"
"如果是你,你會不會怕?"
我想一想,老實的說︰"我會恐懼到嘔吐。"
陳尚翰進院的時候,我在場。
他們兩夫妻睡眠不足,臉色青白,外表倒還鎮靜,已經令人不忍卒睹。
我建議陳太太回家睡覺,她布滿紅筋的雙眼告訴我那是不可能的事。
陳尚翰在麻醉劑發作之前還喃喃呼喚,"梅,梅。"
我同陳太太說︰"他醒來之時,第一件事便是找你。"
"不會的。"梅搖搖頭,"第一件事,是問醫生,手術是否成功。"
"你這麼了解他?"
"別忘記,"她還有心情幽默一下,"我們是憑了解而分手的。"
我與她在合作社喝咖啡。
黑咖啡,以前文藝青年談戀愛,就愛喝這個,而且還將之比喻愛情。
真肉麻,無謂的哀怨纏綿都受現代社會淘汰。但是一些男人還是希望看到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為他們做婢妾狀,即使有意識無實際的一點安慰也是好的。
最不受歡迎的,當然是我這種女人,有沒有男人日子都照過,並且看不起不長進的男人。
我問梅︰"黑咖啡令你想起什麼?"
"提神。"
"不及格,沒有女人味道。"我笑。
她也笑,"女人味道不必在這種時刻露出來吧。"
"你不想顛倒眾生?"我反問。
"什麼樣的眾生?阿雞阿貓?"
"陳尚翰。"
"他不吃這一套。你把咖啡的聯想寫成詩篇他也不稀罕,他是生意人。"
"你那位工程師呢?"
"更不用談了,他不識中文。"
我聳聳肩,"所以,你得想別的方法來吸引他們。"
她知道我逗她說無關重要的話是要她心寬,她是個挺聰明的人。
時間過得真慢,分針似完全停頓,過不知多久才移動一格,要度過一小時似是沒有可能的事,不要說是漫漫六個鐘頭了。
我與她兩個人在合作社里坐了半小時,實在沒辦法再拖下去,我建議出外走走。
"殷醫生,你不必陪我挨義氣。"
我有點疲倦。"那你自己做打算,我回家憩一憩。"
到底事不關己,己不勞心。
待我一覺醒來,看看鐘,已經下午五點半。
我撥電話到陳宅,他們說梅一直在醫院。
這個女人。
我淋浴跋回醫院,看見她坐在手術室外的長凳上,臉容憔悴,化妝掉了一半,相當的難看,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時候,三日三夜不睡照樣皮光肉滑。
我向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師傅自手術室出來,我迎上去。
師傅咕噥︰"唏,做外科頂要緊的是一副好腳力。"
"如何?"我拉緊他。
他驕傲的說︰"由我出馬,當然成功。"頭也不回的走開。
我歡呼一聲,問陳太太,"听見沒有?听見沒有?"連我這個一等一鐵石心腸的人,都為他們慶幸。
陳太太的眼淚如泉涌出,我只得拍她的肩膀。
我說︰"留下來,我不信他會忘記你。"
她說︰"我要走了,去訂飛機票,如果那邊的人不等我,我會失去最後的機會。"
"你不能走,他會向你求婚,真的,他說過他會。"我拉住她。
"不,他不會記得,他一睜開眼楮,就會忘記一切。"陳太太悲哀,"我知道他。"
她拖著疲乏的身軀走向大門。
"你不等他醒來?"
她回頭說︰"再見,殷醫生。"
"喂,你沒有盡力!"我在她身後叫。
但是陳太太沒有回頭,她走了。
陳尚翰會追上去的,我相信他會。
不出他妻子所料,陳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戰栗地問︰"成功嗎?"
我答︰"成功。"
他緩緩睜開眼,"視力很模糊,啊,神醫,你們真是神醫。"他感激得落下淚來,掙扎著要撐起上身。
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醫生?"
"是。"我說。
"我要看看你,"他睜大眼楮,"呀,你並不丑,我的天,原來你這麼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謝上帝——"他大大的歡呼嘶叫,手舞足蹈。
護士要替他注射鎮靜劑。
他沒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了解他,以致沒有存半點希望。
我有種如墮冰窖的感覺,冷下來。
在住院的十天內,陳尚翰並沒有閑著,他向全世界報喜,來探望他的親友如一隊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醫生驅逐。
百忙中他還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覺得可笑,我不是個黑良心的人,當然情願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滿房間,排出走廊,像紅舞女轉場子那種盛況。
我留神,沒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說,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陳尚翰的快樂非筆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長出一對翅膀來,飛上青天。
他的計劃足足排到三年之後,每天可以同朋友斗牌耍樂至天亮,靜下來也要看錄映帶,睡著亦要听唱片,病房給他弄得似酒店。
我說︰"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頭到尾,並沒有提過一個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記得,你曾經說要在手術後向一個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面孔有一剎那的呆滯。"哦,是,"他倒沒有否認,"是一個護士,殷醫生,幸虧你阻止我,最了解我的人其實是你,"他吐吐舌頭,"這位看護小姐呢?糟糕,我還沒向她道謝呢。"
我半晌才說︰"人家已經走了。"
"殷醫生,周末我在舍間開舞會,你一定要來。"他殷勤的說,"你不會失望,我有朋友介紹給你。"
我沒有回答。
"我們這個派對所以食物均從巴黎美心飛來,你一定要來~~~~"
我沒有听到他往下說什麼。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擁著半抬著落樓,坐上開篷跑車,呼嘯而去。
我呆在醫院的停車場良久都動彈不得。
仿佛听見陳太太冷笑的聲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睜大雙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還容得什麼人?"
真不可置信,手術前還口口聲聲"梅,梅",一副忘不了,數小時後似過眼雲煙,什麼都丟在腦後,並開始他的新,不,舊生活。
天下原來真是有這種人的。
陳太太不愧是個聰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麼時候進場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無關重要,最要緊的是,離場要瀟灑,不要希祈能夠帶走什麼。她做的漂亮極了。
我當然沒有去陳尚翰那個瘋狂舞會。
師傅去了。
據說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醫生呢?真沒想到原來她是嬌滴滴的年輕女郎,哈哈哈哈哈。怎麼不來?我要失望了,不要緊,明天我再找她~~~~~~~"
他當然不會找我。這早晚我也成為一段往事。
而我,我只希望以後也不要遇見這樣的人,我的心靈剛強如鐵,也實在受不了。
情挑
七月一日︰同全人類吵架。一個人的命運確有光明時期同黑暗時期之分,這明顯
地是我的烏雲紀。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時刻終于來臨,我們要告一段落,真沒想到快二
十世紀九十年代,失戀同樣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靜的與他道別,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鏡子,才發覺面孔顏色如一張枯了的樹葉。
七月五日︰一連幾口等行方回心轉意。太累了,失去一個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復許多費時費事的程序,譬如歡天喜地的在約定的地方等以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