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新闻现场总是一片混乱,气氛紧张不安。
警察已经将那所平房团团包围,准备随时出击,电视台及报馆记者在一旁潜伏,蠢蠢欲动。
一个年轻、面貌娟秀的女子站在对面马路,手持麦克风作现场报道:“自今晨九时开始,该男子挟持前妻及一子一女作为人质,与警方对峙达六个小时,他有枪,并且不时殴打小孩,令警方十分紧张,谈判专家经已到场,正尝试进入现场,综合电视台记者彭嘉扬报道。”
摄影师刚想放下机器休息一会,平房内忽然传来卜卜枪声,身为记者,彭嘉扬自然敏捷机灵,立刻奔向平房,警察们一阵骚动,不顾一切破门而入。
轰隆一声,大门应声而倒。
他们大声吆喝:“警察,放下武器,警察!”
眼尖的嘉扬已经看到近大门处躺?大小三具人体,她呵地一声叫出来。
一个女警拦住她,“小姐,请勿踏进现场,请实时退出。”
这时,冲上楼梯的警察颓然跑下来。
同伴问他:“有甚么发现?”
“他已自杀。”
嘉扬一听,大为激动,不顾一切对牢麦克风就喊:“该男人闯入前妻住宅,扬言要叫她好看,结果枪杀一家三口。快廿一世纪了,在这文明西方社会,女性命运仍然坎坷,综合电视台彭嘉扬报道。”
她放下麦克风,浑身颤抖,目睹惨剧发生,剎那间四条生命灰飞烟灭,年轻的她接受不来,她走到一旁,蹲子,把头埋在手中。
“嘉扬。”
她抬起头来,看到上司赫昔信。
他给她一杯热可可。
“好点没有?回去剪片子,立刻出下午新闻。”
嘉扬低声答:“是。”
“汤会留守这?善后。”
嘉扬站起来,双膝仍然发软。
“嘉扬,一个优秀记者必须大胆、细心、冷静。”
嘉扬苦笑。
“而且做新闻,不能渗入私人观点,亦不应感情用事。”
“是。”
赫昔信扬扬手,“你回去吧,稍后我会与你汇合。”
救护车疾驶而至,嘉扬听见有人说:“无生还者。”
焦土政策:我不能使你快乐,我不能拥有你,但是,我能扼杀你的生命。
回到新闻室,她为这段新闻加上总结:“这已是本年度本省第三宗虐杀妻儿案,此风不可长,政府应加强保护妇孺
……”
赫昔信回来了。
“嘉扬,你观点太私人了。”
“我报道的都是事实。”
“小姐──”
“被害人再三向警方表示受到前夫恐吓监视,警方并无予以保护。”
“警方哪有这许多人力物力应付每宗家庭不和事件。”
嘉扬痛心疾首,“我为女性命运悲哀。”
谁知赫昔信忽然笑了。
“你笑甚么?”
“别不高兴,嘉扬,你感情如些丰富,比较适合做一个小说家。”
“这是褒是贬?”
“这只是我私人意见,来,让我们开始工作。”
新闻片段播出后,案头电话铃大响。
赵香珠说:“陈群娣不是一个名字,一个档案,她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嘉扬,你听?,”是哥哥嘉维,“我们看到电视新闻枪林弹雨,场面可怖,妈吓得惊哭,你几时下班慰母?”
“还有点事,同妈说我无恙。”
“请尽快回来。”
匆匆做妥手上工作,嘉扬驾车回家,双目通红的母亲站在门口等她。
嘉扬一手搂?母亲肩膀。
彭太太哀求:“嘉扬,不要再做记者了。”
嘉维走出来说:“女孩子做些软性新闻岂不是更好。”
“嘉扬,我真担惊受怕,上次在东区捉毒贩,我亲眼看见疑匪推开摄影机说要杀死你。”
回到客厅,一家人坐下。
嘉维的未婚妻周陶芳捧出下午茶及蛋糕,笑说:“小妹想做英雌。”
嘉扬回嘴:“那多好,你独个儿讨得妈妈欢心,珍珠玉石都是你的。”
陶芳只是笑嘻嘻。
彭太太犹有余悸,“从前,怕女儿嫁不出去,或是嫁不到好人家,现在,还得怕女儿太能干,走太远。”
嘉扬说:“我又没走到别的地方去。”
“讲的是你堂姐嘉媛,跑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与猢狲作伴,大伯急得血压高。”
提到姐姐嘉媛,嘉扬心向往之,“她,我哪?学得了她,她得到史密夫松尼恩博物馆的生物奖学金,此刻在马达加斯加研究利马猿。”
嘉维吸一口气,“甚么?”
“前些时候她在《国家地理杂志》发表的图片真令人心折。”
彭太太说:“嘉媛她乱发纠结,看上去也同猿猴差不多呢。”
陶芳叹口气,“女儿志在四方,我就少了这份胆色,我只想婚后生两子两女管彭家四只小猴子已心满意足。”
彭太太转忧为喜,“这才是我要听的话。”
嘉扬捧?咖啡,忽然出神,她累了。
“我去淋浴休息。”
她回房即倒在?上。
一闭上眼便看到刚才发生的灭门惨剧,母子三口蜷缩倒卧在门边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们三人分明已逃到门口,仍惨遭毒手,杀害他们的,正是原本应当保护他们的人。
那年轻母亲的身体压住子女,至死还想保护他们。
嘉扬用手揉?双眼,深深叹息。
她累极入睡。
母亲敲门她才醒来,天色已暗。
“嘉扬,电话。”
嘉扬听过电话就说:“我马上来。”
彭太太急问:“你又去甚么地方?”
嘉扬笑,“跳舞。”
彭太太反而放心,可是嘴?仍然唠叨:“你是记者,应该知道,别喝不知名饮料,不要与陌生人搭讪……”
嘉扬已经抓过外套去得老远。
一个妇女权益组织的会员在电视台等她。
她赶到新闻室时听到那位女士大声说:“彭小姐或许会了解我的愤怒。”
“她来了。”众人松口气。
嘉扬问:“甚么事?”
那位女士伸出手,“我叫赵香珠,我想为陈群娣申怨。”
嘉扬与她握手,“陈女士已不在人世。”
赵香珠说:“那么,责任就落在我们身上。”
同事们一听,立刻借故走开。
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照片,“看,她有父母兄弟,有同学朋友,她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四年,我们希望她的悲剧可唤醒公众对妇女受虐的关注。”
嘉扬静静聆听。
赵香珠叹口气,“我不是妇解分子,我是执业律师,我只是想为弱者做一点事情。”她放下名片。
“我明白。”
“下星期我们举办如何应付家庭暴力讲座,你可愿来参加?”
“我会出现,还有,照片可以留给我用吗?”
“欢迎采用。”
赵香珠告辞。
她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世上原应多几个好事之徒。
嘉扬做多一个特写,放在赫昔信桌子上。
那天她真筋疲力尽,反而睡不?。
她与大哥聊天。
嘉维问:“你的冒险细胞遗传自何人?”
“祖父吧,他少年时便独自飘洋过海,到马六甲学做生意。”
“可是偏偏遗传给女孙,”嘉维笑?搔头,“天地良心,我认为最舒服的地方是家?自己的?,我一点不想东征西讨,明年结婚,打算与妈妈同住,在她老人家英明领导之下,实施开枝散叶。”
嘉扬微笑,“恭喜你。”
“母亲的意思是,你或可找一份?职。”
嘉扬忽然说:“嘉维,你说,虐待有几种?”
嘉维一怔,“你在讲甚么?”
嘉扬说下去:“父亲长期在东南亚照顾生意,置母亲不顾,一年才见三两次,可算精神虐待?”
嘉维低声喝止:“你说到甚么地方去了。”
“母亲哑忍已有十年,亲友纷纷传说父亲另有女伴,为甚么无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嘘,嘘。”
嘉扬把头枕在双臂上,“是因为她还算得上丰衣足食吧,我想好好研究这种现象,或许,将来可以写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