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岑诺芹一进会议室就觉得气氛有点异样,簇新装修,空气有点寒冽,她拉一拉衣襟坐下。
有人斟一杯咖啡给她。
新任编辑尚未出现。
诺芹听前辈说,从前的报馆或杂志社设施多数简陋,有的连冷暖气也没有,经过廿年发展进步,现在有规模的文化机构设备同其它大公司没有什么分别了。
今日她应邀来到宇宙出版社见总编辑,一直以为还有其它行家,可是会议室只得她一个人。
开会时间已经到了。
门一推开,一位年轻、目光炯炯、满面笑容的女子走进来,一边伸长了手,“是岑小姐吧,我叫伍思本,是宇宙杂志新总编辑。”
诺芹立刻站起来与她握手。
伍思本身后还有一位助手。
她介绍:“我的好帮手,林立虹。”
伍思本穿着一件鲜红色外套,这正是诺芹最不喜欢的颜色之一。
她静待对方先开口。
看样子,伍思本已经代替了罗国珠的职位,国珠在宇宙机构工作五年,忽传与老板不和,跟着销声匿迹。
在该刹那,诺芹想念以前与罗国珠相处的好日子。
她轻轻问:“其它的同事呢?”
伍思本把身子趋向前一点,“今天,就是我同你开会。”
诺芹留学英国,很感染了人家那种含蓄低调的静,至怕美式咄咄逼人的大动作。
丙然,伍思本说:“我来自威斯康辛麦迪逊学院新闻系。”
诺芹客套地点点头。
伍思本忽然大声笑起来,“你看,现在中文报馆的编、写人才都留英留美,镀金镀银,同从前是完全不一样了,从前,中文报馆最多是来自大陆的所谓知青,嘿,我对本市文化演进,作过详细研究。”
诺芹见她如此嚣张,心中不禁反感,面子上只是不露出来。
伍思本说下去:“我同老板说:我们这一批新文化人,允文允武。”
诺芹真想揶揄地说一句不敢当。
“岑小姐——”
“叫我诺芹得了。”
“名字真文雅。”
“你的也是。”
“是,中文名字动听,反映文化,比爱丽斯、阿曼达悦耳多了。”
咦,这话比较中听。
“我上班第三天,就下令叫公司里所有叫樱桃、云呢拉的女孩子另觅芳名,宇宙不是冰淇淋店。”
诺芹忍不住笑了。
这些都是题外话,她到底想说什么?
“诺芹,你为我们撰稿,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诺芹笑笑,怎么样,想朝她开刀?
“诺芹,这半年来经济不景气,你想必知道。”
诺芹微笑,“我亦有看报。”她语气已开始讽剌。
“你的短篇小说非常受欢迎。”
诺芹欠一欠身。
这是事实,毋需商榷,否则,她没有资格坦然坐在这里,看这位脸带三把火的新官想说些什么。
“杂改版,我们的意思是,想增多一栏。”
来了,来了。
什么都赖经济衰退,听说有间报馆正在怂恿女性作者写黄色小说,以广招徕,亦推说衰退期人心。
真叫人苍白,诺芹的脸色渐渐严谨。
诺芹不想否认,她的确对这些新主意没有好感。
“老板的意思是,想帮你订一张合约,小说连新专栏,为期一年。”
“酬劳呃?”
“老板不是吝啬之人。”
“我知道。”
“但他也不是兽瓜,现在这种局势,不减价的也只有你岑诺芹小姐一个人,老板不压你价,是因为你有号召力。”
好话谁不爱听,诺芹照单全收,心想,这伍思本虽然锋芒毕露,到底还算一个识货
之人。
“写什么新栏?”
伍思本示意助手,那位林小姐排开一张卡张,钉在壁报板上,
诺芹一看,怔住。
她不相信双眼,白卡纸上书着粉红色的串串玫瑰花环,加上淡紫色被箭穿过的两颗心,衬住七个紫色美术大字:“寂寞的心俱乐部”。
诺芹傻了眼。
伍思本兴致勃勃,“怎么样?”
“为什么不用‘寂寞之心’?”诺芹只能避重就轻。
“嗳,诺芹,年轻读者不喜欢之乎者也,一见就怕。”
啊,错把读者当白痴。
“今日大学生众多。”
“那些人都不是我们的读者。”
“余不敢苟同。”
伍思本凝视她,“我们做过市场调查,诺芹,你让我把新计划说完好不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照诺芹老脾气,早应该站起来客气地告辞了,但不知怎地,她仍然坐在会议室里。
也许是经济不景气令人心怯。
行家中谁谁谁离乡别井去了南洋写电视剧,制作中断,音讯全无,又阿甲四处叹五更,说找不到工作,而某人一支笔越写越猥琐,乱洒盐花……
唇亡齿寒,诺芹沉默下来。
老行尊都说出版业全盛时期已过,八十年代几乎每年都有好几份新报纸杂志出版,今日,文字行业式微。
有些出版社欠稿酬已有一年,也许是真的逼不得已,也许,是乘机扣克。
只听得伍思本说:“这是一个爱情问题信箱。”
到这个时候,岑诺芹已经倒足胃口,她一边耳朵发麻,她站起来,轻轻说:“士可杀!不可辱。”
她原本以为一定能够顺利离去,可是伍思本站起来拦住她。
“诺芹,给我十分钟时间。”
诺芹不怒反笑,“我投降。”她举起双手。
“请接受改革。”
诺芹说:“每个人都有原则。”
伍思本说:“我的宗旨是保住饭碗。”
“衣食足,知荣辱。”
“喂,岑诺芹,你都不像是一个读英文的人。”
诺芹大笑,“讲英文不等于无廉耻。”
伍思本也动气了,“喂,我又不是叫你奸婬掳劫。”
这倒是真的。
“唏,你反应奇特,真正岂有此理。”
“伍女士,已经交出的稿件随你刊登或否,我们谈话到此为止。”
“请留步。”
“勉强无幸福。”
“我也是受人二分四。”
“不必这样吃苦,天无绝人之路。”
伍思本大嚷:“情信箱主持人有什么不妥?为读者指点迷津,功德无量。”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
“诺芹,今日被人捧上天际的大师也不过靠江南七怪、桃谷六仙起家,你镇静些好不好?立虹,去做两大杯冰咖啡进来。”
嗄,副编辑还得做咖啡?
世事变了。
岑诺芹冷静下来,“我不会做信箱主持。”
“不会,还是不愿?”
“那你就不必细究了,伍小姐,还有,小说搞你可用、可不用。”
“哗,够派头。”
诺芹笑笑,不再与这红衣女计较。
“可是,如此倔强,是要吃苦的吧。”
“我已硬头一世,从来没有请叔叔伯伯们多多指教过。”
“诺芹,我们都很欣赏你这一点。”
岑诺芹告辞。
离开了宇宙,她朝天空看去,都会已很少看得到蓝天白云,说得好听点是烟霞笼罩,实情是空气污染到极点。
么都有两种说法,岑诺芹可以称自己是作家,可是,轻蔑点!她也是一个爬格子的人。
姐姐庭风曾经这样介绍她:“诺芹笔耕为生。”
她的小车子往姐姐处驶去。
这部座驾还是长袖善舞的庭风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否则,到了今日,她这个大作家还不是挤在地下铁路里,天天在专栏中抱怨同胞既吵闹又粗鲁。
庭风住山上,十年前挣下的产业,这一年来价钱落了一半,可是比从前,还赚了三倍。
庭风的口头禅是“老钱才值钱”。
她来开门,看见妹妹,打一个突。
“哗,干什么,灰头灰脑。”
诺芹模一模面孔,“看得出来吗?”
“晦气星下凡不过如此。”
“唉,一言难尽。”
“不如转行吧,跟我做生意。”
“多猥琐。”
“咄,你那行很清高吗,一样个个不择手段想名成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