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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第21页

作者:亦舒

我又不好去问这个女孩子,我颓然的一个人回书房,躲在里面吃闷酒。

我想,也许他还没有来,他还没有来。他有事。但是我一定要等到他回来。是的,我向自己笑了,拿着酒杯,很是得意。我可以在这间书房里过一辈子,我真可以。

我喝了不少,看了半本红楼梦。坐在地毡上,头渐渐沉重,我抬不起眼来。我想我是醉了。我倒在那里,心里塞满了事,很不开心,又很开心,就这样睡着了。

真要命。

我是被热毛巾敷醒的。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女孩子扶着我,一脸微笑。我羞得满脸通红。

“没关系。”她笑说:“你喝多了。”

“是的。”我抬起头了,“对不起,真失礼,什么时候了?”

“早上四点。”

“唉呀,我的天,舞会散了?”

“散了。”她笑笑。

我冲口而说:“他呢?他回来了吗?”

“谁?”她问。

“家瀚。”我说:“他大概回来了吧?”

她脸上苍白起来,“谁?你见了谁?你说什么?家瀚?”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否认,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问及别人的男朋友,甚至是爱人呢?她当然要不高兴的了。

“你见到了谁?见到家瀚?”她拉住了我。

我尴尬起来,她吃醋了。

“不,”我也语无伦次起来,“我知道家瀚是你的男朋友。”

她打断我:“家瀚不是我的男友,我叫家灎,我是家瀚的妹妹。”

“啊!”我低呼了起来,充满了希望,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怎么没有想到,这么说来,一切还不算太迟﹖不迟就好。我们是邻居,我还可以向他表表心意。

但是家灎的神色很紧张,她问:“你真看见了家瀚?”

“什么意思﹖”我觉得奇怪。“我没有见到他,但是我看见了他的书房,他的车子,他的屋子——”我大胆的说:“我想见他!”

家灎松了一口气,看着我,她低下了头,很久很久,我看得出情形有点不对。她抬起头来说:“家瀚,家瀚,你永远见不到他了。他五年前撞了车,死了。”

我像五雷轰顶一样,“不!”我大声说。

“是。五年前他二十七岁,最有前途的建筑师。坐在朋友的车子里去听音乐,回来车子失了事,就是这样。父母为了这个意外远远离开这里,他的屋子就空下来了,谁也没有动他的东西,直到我回来,拭去了灰尘,仍然没有动任何东西。他去听音乐的那天是下午九点。他坐在书房里看了一段小说,喝了点酒,朋友来接他,他没有开车子,恶耗在午夜传来。”

我几乎疯了,我说:“五年前,”我喃喃的自言自语,“五年前,五年前我还没有毕业,我比他小十岁。”

“是的,”家灎苦笑,“他会喜欢你的,他一直喜欢静的女孩子,一直没有女朋友,第一次我见到你,就呆住了,这不是家瀚心目中的女孩子吗?我把你请了过来,想让你知道,你们住的那幢房子,是我哥哥设计的。”

我知道,但是太迟了,什么都有办法挽救,但是失去的生命……

我颓丧的靠在真皮沙发上。

天渐渐的亮了。

“现在我住在这间屋子里,但是我不爱静,这里交通又不方便,我想我就要搬走了!”她叹一口气,“我觉得大家都不肯承认家瀚已经不在了。像今天,我老觉得他在我们中间——通常碰见这种舞会,他是肯参加的,不过老是皱着眉头,坐在一角不出声,偶然笑笑。今天我发誓他回来过。”

我凄惨的听着。

家灎说:“不要说我神经不正常,那天晚上音乐会的票子,是我去订的。我从来没有停止后悔过。”

忽然之间,我想回家了。我真正的家,不是隔壁的家。我要回去了,回去看看父亲,以免将来想见他还见不到,空恨自己。忽然之间,我觉得梦想是无法达到的,得到了,再失去,只有更难受,天下有什么如意的事!

我看了案头的那张照片一眼,再一眼,再一眼。

我是永远见不到我的邻居了。

我回家,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就开始收拾我的行李。

阿佳不舍得我走,她说:“小姐啊,你走了我就太静了。”我只是笑了笑,安慰她几句。

我搬出去的那一天,家灎也在收拾东西,她的女佣人将书房的窗帘拉好,我瞥了一眼,老实说,我也相信家瀚会回来的,一个瘦长个子的年轻人,学问性情都好,不大笑,声音是柔和的,穿著长袖子衬衫,缝工考究的衣服,他是会回来的。

但是我要走了,终久不能在这里逃避一生一世。

但是啊我的邻居。

我黯淡的想,我的邻居,我并没有见到他。

我去了三次博物馆,三次都见到她。她是很发噱的一个女孩子,廿一、二岁的样子,可是那谈吐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父亲,她父亲已经走不动了,她还精神奕奕,大大声的叫“爸!爸!来这边。”

我很不喜欢人家在博物馆里大呼小叫的,登时投过去一眼,见她的可爱相,就不出声了,大热天,她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一件破破烂烂的牛仔衫,一顶破破烂烂的鸭舌头帽子。

她真滑稽,一口英文,夹着几个法文字,是正牌的假洋鬼子吧,我想,因此把她当一个怪物似的研究。

她在那边说:“嗳爸,听讲都是乾隆御览之宝呢。”

大家都朝她看,微笑。

我摇摇头。

她走到我旁边来,我正在看一幅郎世宁的孔雀图,那几只孔雀金光闪闪,栩栩如生,然而最好也不过是个画匠,我不喜欢。

但凡这种官庭画匠,不论中外,自从彩色摄影发明之后,大概都失业了。

我看还是要看的。

那女孩子说:“爸,有透视感呢,真像洋人画的。”声音已经压低了。

我实在忍不住,就转过头去跟她说:“郎世宁根本是洋人,你查查去。”

她也转过头来,脸忽然之间就胀红了。一双眼睛圆滚滚的,皮肤晒得非常的黑,看上去是一个很舒服的女孩子,她看了我一会儿,就转到她父亲那边,一起走了。

我很后悔,我本来是开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一个女孩于,喜欢艺术品总是好的吧,她可能是一个学生,回来度暑假的。

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来了,独自一个人。

对着玻璃橱窗,一直看,兴奋得不得了,鼻子都贴上去了,口气都呵在玻璃上。

我跟我的教授说:“看那个女孩子。”

我的洋教授笑笑,“很漂亮。”他说:“不过不是美术学生。”

“如果她这么感兴趣,应该读美术的呢。”我说。

教授向我笑了一笑。

我与他这次来东方,是为了搜集一些关于法琅的资料,一到这间博物馆,他是完全被迷住了,天天一大早来,到关门才走,足足弄了一个星期。我只替他做一点解释,翻译。

是的,我是他的学生,或曾是他的学生,读完了美术,我在一家广告公司任职,虽然不算十分学以致用,也还过得去。这次他邀请我回来,我想也有两年没回家了,就回来一次。

我请了三个礼拜的假,与教授在一起,逍遥自在的来来去去,就忽然对工作不满,这次回去,辞了职也好,找份美术教师的工作,虽然年薪低一点,可是有意思得多,假期又可以到处逛。

而且我这个人也适合做老师,这么多嘴,刚才那女孩子就是被我得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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