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
比以前更美了。
散场出来,我觉得她很有前途,年轻貌美,演戏又放,只可惜她并不是宣传中所说的,是某书院的高材生。
婶母谈论她说:“听说是你们乡下出来的,你该见过她,乡下又不大。”
“很难说,”我说:“乡下虽小,女孩子却多。”
“那么大概是书院女学生——女学生也很多。”
报上说有好几位“公子”在追求她。但凡老子有几个小钱,又不学好的,皆可称“公子”,好的男人还去碰女明星不成。他想,他家里也不想。
其中一个倒是好笑,照片拍出来,黑黑实实的,五短身裁,站在她身边,刚到耳根,大概很有钞票,有钞票就行了。她去做女明星,不就为了钞票?既然得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不顺手捞点也对不起良心。
很难说,穿过那样的绫罗绸缎,难道还能穿我们的布衣,尤其这布衣还是件校服。
我对阿玲的态度是矛盾的,有时候很替她高兴,有时候替她不值,更多时候,我想:那时候大家都说我与她长得相像,姊妹似的,若果那女导演挑中我而不是她,我今日又如何?也像她一样吗?
这都是多馀的,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儿都没有了,不但我,连乡下怕都整个忘了。
金玲儿,或是金玲儿是乡下一种会鸣的小虫子,叫得很好听的,我们去捉这虫子的时候,常常追着鸣声,拨开长草,见到它了,就轻轻掩过去,将手一合,放在预先准备的纱袋里,拿回家去玩。
她还记得吗?我看她满头珠翠的样子。
如果她依然留在乡下,兄嫂就把她嫁掉了,省得在家吃米饭。不过是洗衣、挑水、煮饭、看孩子。人的命运是不可想像,难以预测的。
婶母认得一位太太,那位太太有个亲戚是在电影公司做事的,一天下午没事,她们说去参观片场,拉了我也去。我本来不想去,一大堆功课要做。她们却硬拖我去,“看明星去!看明星去!”我忽然之间觉得明星的身份跟动物园的猢狲差不多,随时可以被人用手指指点点看的。
于是我也去了。
片场很好玩,什么都是假的。
到了一间片场,一个女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喝着茶,爱理人不理人的,脸上挂个敷衍的笑,那位太太就说:“那就是当红的金玲儿了!”仿佛见到了什么活宝贝?
我一呆,细看起来。这是阿玲吗?连照片也不像了,真人很瘦小,不比电影里高大神气,且脸容憔悴,老厚的粉,都还遮不住眼底的黑圈。怎么会呢,她比我还小一岁,才十八呢。
难怪有人怨女明星瞒年龄,也许她们没有瞒年龄,也许她们只是长得老气。
那位太太拿了纸笔叫她签名,她签了,猛地一抬头,见到了我,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我也替你签。”
我笑了,叫我小妹妹?我忍不住说:“阿玲,忘了我?”
大概我的声音未改,她听了呆住一下,低下头细细一想,我怕得罪了她,正怪自己嘴快,忽然她抬起头来,一脸的喜悦,那双大眼睛又闪出光彩来,“是你呀!”她拉住了我手。
“是呀,两三年不见,怎么我倒成了你小妹妹了?”我笑。她居然没忘记我。
“唉,你怎么在这里?”她拉住我手不放,“乡下各人可好?七姨、阿牛、珠珠他们都好吧?场记,给我端几张椅子来!汽水!”
那几个太太见我居然是金玲儿大明星的老相好,都呆住了,乐得坐下来憩一憩,喝个汽水。
“你好呀,阿玲,做了大明星了。”
她笑了一笑,“你哪里知道这些事。你怎么了?”
“我高中还差一年,跟婶母住,父母仍在乡间。”
“你才好呢!”她叹道:“读书最最好。”
“拍戏?”我问:“很忙吧?”
“是呀,拍来拍去这种腔调。”她说:“没味道。”
“兄嫂好不好?”我问。
“好,十分好。”她又欲言而止,“其实我不是不想去找你们,只是没空,真的没空,大部份时间是受公司控制的,太难了。”
“不过你做了明星,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我说。
“开什么玩笑!”她用笔写了一个号码给我,“这是我电话,你有空来找我,我们再细细的谈,你别以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照样是人呢!”
“金小姐!”有一个男人走过来说:“该你了。”
她站起来说:“记得找我,轮到我拍戏去了。”
我点点头。
她走到那边,马上有强烈的灯光射住她,一个大汉给了她一巴掌,她便熟练的掩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导演说不好,重拍,又不好,又重拍。
她演戏的人没累,我们看的都看累了。
几位太太说:“走吧,热死了,”
“是呀,”她们说:“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真人没戏上的好看,有点老老的了。”
婶母说:“你怎么认识她的?”看着我。
“原来真是我们乡下的,我没把她认出来,她倒把我认出来了。”我只好说。
“嗄?乡下人……?”
大家议论纷纷的离开了片场。
片场很好玩,什么都是假的。
回到了家,婶母正颜的对我说:“你既然识这女明星,可别与她们接近,她们都不是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来惹你,你千万别去睬她!不然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糊涂了,你是小孩子,不明白,婶母为你好,我们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
我不响,过了很久,我问:“那为什么婶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
“看?看看有什么关系?她们生下来就是给人看的,不好看她们还赚钱?看看不要紧,可是千万别接近,知道了没有?”
“知道。”我答。
这大概就是一般人对于明星的看法。
我把阿玲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这是她好意,表示没有相忘,据说明星的电话是很少给人的,怕影迷去吵闹,可是我不是影迷啊,她待我客气,不过是情面上头大家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玩大的,难道我还真打电话去给她不成?没这个道理!
一搁下来就忘了。因为见过了她,觉得她还是个普通人,故此对她的印象也淡了下来。
接着是我的会考,我紧张得不得了,日夜都捧着书,唯恐不及格,结果考下来,放了榜,成绩优异,我是乐得直跳,再接再励,又考上了师范,一家子就放下了心,欢天喜地似的。
那个暑假是我最轻松的暑假,回了家,单是吃吃睡睡。在乡间踏脚踏车。
妈妈告诉我,“阿玲的兄嫂搬回来了,狼狈得不得了!据说阿玲对他们爱骂就骂,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接他们出去。”
“找也这么说。但是报上说阿玲跟电影公司闹意气,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猪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给她拍戏。”
“这可怎么办?”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穷不与富斗,靠什么人吃饭,得向什么人低头,红得快了,就昏了头了,以为什么都来得,结果就害了自己。”
“没关系,他们快得很,一下子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里拿出来以后,是一年后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签了约,虽然还在拍戏,那声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现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旧的一个女明星,人们渐渐对她冷淡起来。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骂她,“婊子长,婊子短”的,这女人神经有点毛病。亲骨肉,有什么不对,过一阵子也罢了,何苦这样,她说阿玲的钱都是陪男人睡觉睡来的。她说是她亲眼见的,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