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梅丽恩,我不可能认错你的声音。”
“对不起,我的确不是梅丽恩。”我说:“再见,好好的睡。”我再次挂断电话。
我到厨房,做了罐头汤吃。
我时常吃罐头汤,我最喜欢的是老英伦周打蚬汤。
我把买回来的杂志摊开看。
电话又响了。我有点不耐烦,决定把这个叫家明的人教训几句——这里没有梅丽恩。
我拿起电话——“这里没有梅丽恩。”我决绝的说。
“是张小姐吗?是房东太太!”
“是是。”我很难为情。
“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
“很好很好。”我说:“谢谢。”
“喜欢那些花吗?”
“花?花?”我说:“在睡房里?我没看见。”
“呵对不起,是在书房中,我说错了,”她笑,“你没进书房吧?这公寓的房间是大一点。”
“我会去看的,谢谢。”
“有什么事,尽避告诉我。”她说。
“一定。”我想到找梅丽恩的电话,但是什么也没提。总不能有人打错电话也向房东投诉。
“那么再见,张小姐。”
“再见。”我说。
喝完罐头汤,我到书房。看见一小束“谷中百合”。很美。
早上起床忙着漱洗上班,完全忘了电话的事。
我把“摩根”开去上班,觉得很愉快的寂寞。
案亲去世时剩给我一些钱,我用三分之一来买这辆车,我喜欢这样。
下班后我淋浴,穿一件黑色与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莲蓬。
到不起,我不知道莲蓬有什么故事,希腊神话中也——有!犹里苦斯的船“雅歌”回航时,飘流十八年,他会碰到一群食莲蓬者,哈哈哈!
我独自为我的“博学多才”笑起来,莲子的清香……
电话响起来。
我不经意地接过,“喂?”
“在吃新鲜莲子?”又是那声音。
我有点吃惊,他好像可以透视我的行动。
我说:“我不是梅丽恩。”
他轻笑,“OK,你不是梅丽恩,但是你可以与我谈话吗?”
“你叫家明?”我疑惑的问。
“是。”他轻轻的答。
“你想说什么?”
“随便什么,下了班一个人很寂寞。你坐在沙发上看出窗口,竹帘外是那些影树,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喜欢影树,说一说好吗?”
我诧异之极,“你曾经来过这里,是不是?”
“当然。”他又笑,仍然很蔼然,“来,告诉我。”
“我喜欢影树是因为——”我觉得荒谬,“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影树?”
“别忘了我是家明呀,”他说:“讲下去。”
我叹一口气,我也很寂寞,不然不会跟陌生人在电话中说话。“我告诉你吧,当我极小极小的时候,我在嘉道理官小念书,每个星期六,白牌车不来接,爸爸自中环赶下来带我回家。放学是十二点半,爸爸到是一点半,整整一小时我坐在校园里等,极之畏羞,不肯与其他高班同学说话,独自呆在石凳上。校园中有数株影树,适逢初秋,黄色碎叶如下雨般纷纷不住落下,落下,落得我一头一身,我是那时候爱上影树的,十岁。”
“但是后来你也喜欢影树的花。”他叹息,“为什么?”
“是呀。”我又吃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害怕起来,“你是谁?我不说了,对不起,我要挂电话。”
“好,睡好一点,再见。”他并不勉强。
但是我足足奇怪了一夜。
第二天下班,房东太太介绍锺点女工来。
我问房东太太:“以前有一个叫梅丽恩的女孩子住这里吗?”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只有陈家在这里住了近廿年。陈家的女儿并不叫梅丽,而且人家早十年便到加拿大去了。”
“他们的亲戚……”我问:“没有?”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
“朋友?”
“不可能,”她笑,“我与陈家很熟,有什么事吗?”
我终于说:“有一个男人打电话来找梅丽恩。”
“呵,搭错线。”她不经意。
“不不,”我说:“不是搭错线。”
“那是什么?”她抬起眼。
“陈家有没有一个叫家明的人?”我又问。
“没有,”房东太太几乎不耐烦起来,“他们一家两口,很少与人来往。”
“哦,我明白,对不起。”
“没关系。”她的笑容又恢复。
交待完事情也告辞。
那夜九点钟,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
我拿起听筒。
“你快点卷起帘子,今夜的月亮很美,看到没有?”
是他。
“你是谁?”
“家明。”他答:“你不知道?认不出?下次我不会这么自信,我一定先报上名字。快看月亮将圆未圆,只差那么一圈,最动人。”
我不由自主地问:“今天初几?”
“十三。”
“哦。”我连忙拉起帘子。一弯圆月,只差一线就十全十美,就像人生。
我回到沙发,“看到了。”我兴奋的说。
“好,我们明天再谈。”他说。
“好,再见。”
老天,我居然把他当一个朋友了。
而事实上我们真的成为朋友。他在早上从来不骚扰我,下班之后,临睡之前,他习惯与我聊天。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我喜欢他的声音。
日子过去,每天与这个陌生人相谈似乎成了习惯。
有一夜他打电话来,情绪仿佛低落。
“你一定还记得这首歌吧!”他说:“我放给你听。”
是他开唱机的声音,然后是一首中国的民歌,抑扬地传到我耳朵中:“……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嗳,姐呀姐呀下柳州嗳奇呀吃哩呀。……”
他在一边解释,“这个青年爱上了柳州某户的三小姐,日日夜夜思念她——
拌继续下去:“只有那三姐她梳得巧嗳姐奇呀哈哩呀,梳一个狮子滚绣球嗳,姐呀姐呀滚绣球爱哥呀哈哩呀……”
他问:“当然你记得这歌。记得吗?”
“不记得。”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歌实在很动人很特别,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是我第一次听。”
“你怎能忘记呢,梅丽恩?”他非常失望。
“家明,”我婉转的说:“我一向不是梅丽恩,你是知道的,我们谈话经已三个月,影树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你还不弄清楚?我不是梅丽恩,我姓张,请不要将莉碧嘉的影子加在我身上。”
他沉默很久。
我于心不忍,我说:“我相信她是个很动人的女子,叫人念念不忘的人总是动人的。家明,我有一个请求,你觉得我们能否见一个面?”
“但是我们不经已见过了吗?”
“最近很久没有见过。”我只好顺着他意思说:“你能出来吗?”
“我不想出来。”他说:“对不起。”
“你别闹情绪,”我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再说。”
我把电话的事从头到尾说给房东太太听。
她诧异得说不出来。她说:“张小姐,你竟会跟他说那么久的话!你应该立刻报警才是。”
“但他是那么和善。”我说。
“张小姐,这人八成心理上有病,他一直把你当梅丽恩——谁是梅丽恩呢?你想想,那该有多危险。”房东太太毓心得不得了。
“没有关系,我极信他。”我确是相信他。
“而且居然你还约他见面,张小姐,你太大胆,你千万不能去!他约你也不要去,而且他连你的地址也晓得,你进出千万要当心!依我说:最好把电话拆掉,你呢?”她非常担心。
我合理的说:“照说的确应该把电话换个号码。”
房东太太吁出一口气,“明天就叫电话公司来,张小姐,你再申请过号码,虽然略不方便点,也是值得的,你是单身女人,一人在此,如果有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张小姐,你想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