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记得我母亲,她临死时抱着我哭,说她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
“她本来可以再生了两个孩子,但自从她知道得了这个病,便不肯再生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遗传的。”
我想改变题材。“我小时候向往成为一个消防员,你知道孩子们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妇孺,甚至是小狈小猫。”
“嗯。”她闭上眼睛。
“心仪?”
“嗯。”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好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扶紧着她。我并没有开车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看样子我们的烛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
心仪在医院病房躺下,没有抗议,她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伴她。
护士小姐问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头。
“她会怎么样?”护士小姐问。
“昏迷,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直到最后那一刻。”我简单的说。
“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我说。
我看见兰心向我走来。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呢,家人说你在医院——她怎么了?”
我的眼睛红了,“不行了,本来答应与她吃晚饭的。”
“有没有痛苦?”
“医药倡明,痛苦是不会过份……”我别转了头。
“我都说过,那么多医生,数你心肠最软。”兰心拍着我的肩膊。
心仪于十天后去世。
她父亲把一只洋女圭女圭交在我手中。
是那只小丑人形,黑缎的帽子,苍白的面孔,脸上一颗眼泪。
我把洋女圭女圭紧紧握手中。
“她说谢谢你。”张老先生说。
我说我知道。
他含着泪走了。
兰心陪看我,我们把那只洋女圭女圭放在书屋当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经完毕,我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但我却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假期。
兰心对我说:“我始终不知道她长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丽。”
“你会有机会见到她。”我说。
“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应当住在天堂里,直到永远永远。”兰心说。
我宽慰,“我知道你不会见怪她。”
兰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热闹,亲友都到齐了,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普照,天略有凉意,兰心在白色纱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们是幸福的,不饥、不寒,身体健康,又有真诚相爱的伴侣。
我们的烦恼不足道,我们应当庆幸上帝对我们的恩宠。
但在我们心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存,她的不幸与美丽,更使我们懂得珍惜我们现有的一切。
电话
我搬进离群道七号三楼的时候是七月十四日。炎夏。
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独立纪念。
在巴黎凯旋门下飘着红蓝白三色的国旗。
但这是香港。
七月十四日是一个炎热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箱衣服。夏天的菲奥露昔与古莱芝,冬天的皮草与呢绒。我做人的哲学是:你不让我穿,那不行。
房东太太约三十馀岁,她站在影树下等我,她有很好的笑容。
“呀,”她摊开手,“张小姐。”
“你好?”我说:“我搬来了。”
“我替你洗干净冰箱,买些水果放进去,希望你喜欢,在街市我看见石榴与新鲜莲蓬,忍不住替你买一点。”
“谢谢你。”我把箱子自车子行李箱取出来。
房东太太说:“这是你的车?一辆美丽的车。”
“它是一辆‘摩根’,值一个金矿。”我说。
“看得出。”
我与她把衣箱抬进屋子。
这是一层好公寓,柚木地板一长条一长条,老式的家具,老式的中国地毯,一只红木框子的钟,“当当”地敲三下,金鱼在露台的大水缸里“哺哺”地吸气。
竹帘低垂,外边树上小鸟在唱。
“我爱这个地方。”我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房东太太笑。
我坐在老式绿绒沙发上。真觉得太平,这像是张爱玲小说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
绿绒有点旧,坐椅上压得光光的,但十分干净。
“真是整洁。”
“是的,以前住的那双老夫妻非常爱清洁。”房东太太说。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问。
“女儿把他们接去加拿大。”
“呵。”我说:“原来如此。”
“电话在这里。”房东太太说:“登记的名字是我们的,你可以用,也可以再申请,你们年轻女孩子喜欢半夜说长气电话。”她笑。
电话是老式黑色的,静静地搁在红木茶几上。
“行啦。”我说。
“睡房里有一束花。”她又笑,“不成敬意。”
“谢谢,谢谢。”我写了张支票,递上去。
她接过支票,“有什么事情,尽避通知我。”
“知道。”
然后她走了。
厨房应有尽有,我烧开水,做茶,打开冰箱,拿出石榴,切作两半,坐在客厅中,一粒粒剥出来吃。
石榴对我来说,是神秘而美艳的。你看过希腊神话吗,有没有听过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个独女叫宝赛翩,一日春游,宝赛翩给冥王普路图瞧见,冥王把她强抢到地狱,要立她为后。地母震怒,使大地五谷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图释放宝赛翩,地母下去接女儿,嘱女儿什么也不可吃。但是宝赛翩经不起冥王苦劝,吃了三粒石榴子,从此以后做了冥后,一年之内只获得六个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只有春夏两季,有植物生长。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烟灰缸中,这间屋子什么都有。租金并不便宜。原本我想住“茱丽亚”那种近海滩的房子,但是收入可耻,租不起,所以只好租这一层公寓,我觉得也很过得去。
整个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挂起来,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脑。
觉得累已是下午四五点,太阳下山,把窗外的影树顶照得火红。
我倒下床。
床是那种有铜柱的,被单床褥全套见全,租这层公寓跟租别的不同,这像是在外国,房东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只需要躺下来睡。
当我醒来时,电话铃已响了很久。
叮铃铃,叮铃铃。
我看表。我腕上戴着一只十八K金劳力士蚝式表,永远不月兑下来,洗澡游泳都戴着它,时间是十一点一刻。
我本不想接电话。夜了,我并没有亲友。
但是电话在客厅中不住清脆地响。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的逼切与渴望。
终于我赤脚走出去。
拿起话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我想问他是谁。
但是他先问:“你是否又赤着脚来接电话?”他笑了两声,笑声是极温和的。
我喜欢他的声音,但是我很疑心。
我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松口气,显然是拨错号码,“你打错了。”
“可是你那边是二九一七四三五,离群道七号三楼。”
“是的。但是梅丽恩搬走了,这是新住客。”
那边沉默一会儿。
我想把电话挂断。
但是他又说话,“梅丽恩,你还生气?”他的声音既诚恳又温和,“这是家明呀。”
我笑,“看,家明,梅丽恩不再住在这里,以后你别再打了。”
我挂断电话。
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艳的,我叹口气。
没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没把新电话号码告诉痴心的旧男友。
我把拖鞋找出来,刚穿上,电话铃又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我接过,“喂。”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也很温和的说:“她搬走了。请不要打这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