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开车送小郑回家,他已喝得不能开车。
大郑下楼接他,问我:“怎么了?”诧异得很。
我微笑说:“他醉了。”
我在街灯下打量大郑:适中的个子,稳重的性格,端正的五官,左看右看,没有缺点,我忽然涨红了脸,不错他是个理想的丈夫,但爱情是另外一件事——虹彩呢,火花呢?我转头回家去。
我还渴望轰轰烈烈的恋爱。不错,里里外外我一直靠自己一双手照应,长久没个借力的人,既辛酸又疲倦,嫁给大郑,一切问题可以得到完满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其他,经济上精神上,他都会对我呵护备至,这样的暖房伸着双手等我,的确是一股强大的诱惑力。我心中已愿意了一半。
——但爱情的幻彩——真是唯一的遗憾。
以后看到大郑该怎么做?我在他跟前撤惯赖,说惯笑,难道以后也这么不成?
罕纳了一个星期,第二个周末轮到大郑打电话来!“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又是日本菜。
“好。”我说。
照平时我早就反对,可是现在我得温柔一点,仍然忍不住反问一句:“为什么选日本馆子?”
“那里静一点,我有话想说。”
什么话?
求婚?
我的心狂跳。
“八点钟我等你。”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大郑虽然是个可敬可爱的好人,我都不想跟他结婚。他总像个大哥,以前没证实,关系尚有点可商榷的暧昧,小郑一说他爱我,我只觉得尴尬。
如果他带着戒指来,我只好推他。不知我那太极功夫可到家。
我到那家日本馆子,大郑已经在那里等我,我看到他一表人材的样子,想想如果错过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但现在时间不对,我没有结婚的心理准备。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大郑。”我说:“有话跟我讲.”
“是。”他说:“你先坐下。”
他叫了一桌菜,我样样吃一点。
大郑也跟他弟弟一样,净喝闷酒,不出声说话。
我问:“你怎么?有心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叹口气。
他这么理智的一个人,难道还有想不通的事?
他说:“你最近有没有见小郑?”
“有,上星期我不是送他回家?还是你开的门。”
“呵是,那一夜。”大郑说:“那一夜他直叫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真给弄胡涂了。
“是,说出很多醉话,我才知道他的心思。”
“他有什么心思?”我觉得事态严重。
大郑说:“老老实实,你觉得小郑如何?”
我的天!我简直要哭出来,又轮到大郑来问这一套。
我尖着声音说:“你们俩都是好人,我都喜欢,你们一直是我的好兄弟,够了没有?”
大郑愕然,“你怎么了?”
“你想说什么?想代小郑向我求婚是不是?疯了,哥哥为弟弟求婚,弟弟代哥哥求婚,你们自己就不会发言?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是皮球,被你们兄弟踢来踢去,我又不想这么快结婚,好的女孩子那么多,简直满街跑,赶快推荐另外一个吧,我受不了啦。”
一顿乱嚷,把大郑的酒意唤醒。
他说:“你——”
我说:“你们兄弟俩,哥哥爱弟弟,弟弟爱哥哥,可是为什么把我牵涉在内?我的滋味可不好受,你们俩以后别再约我出来了。看样子男人都有毛病。”
我站起来要走。
大郑大惊失色地拉着我,“你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的话是没说完,但是我也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大郑,我不想听下去,让我走。”
“你生气?”他问。
我没生气,我只是悲哀。他们兄弟俩都是好人,只是想错了一件事,他们认为我是小孩子,随时随地可以跟一个男人结婚,分明不尊重我。
那夜回家,我哭了一场,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碰到理想的对象。
我不是不喜欢大郑与小郑,给我一点时间来培养感情,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但现在一切来得太不自然,我忽然产生抗拒感,将他们两个人都关在门外。
一个月不见大郑与小郑,生活寂寞枯燥。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对我的重要。
现在下班我自己去挤公路车,回到家中无所事事,从这里模到那里,看电视新闻,按摩面部,熨衣裳,吸尘,总没有一件正经事可做。
几次三番我拿起电话想找二郑,终于没这么做。是我拒绝他们的爱情,是我抢白他们,如今我做得太绝,下不了台。
一日下雨,倾盆大雨,打着伞也像白打,裙子下截才出门已经淋湿,不晓得如何才能挣扎到码头去乘船,在这个时候,一辆熟悉的白色车子缓缓在我身边停住,我一看车牌,正是熟悉的,我百感交集,小郑把车开来了。
他把车窗摇下:“十元过海!十元过海!”他笑道。
“小郑!”
他推开车子门,“快上来呀。”
我跳上车子,收伞,忍不住揽住他脖子,“小郑!”我的眼泪流出来。
“喂,要撞车了,别把这么多艳福加诸我身上好不好?”
他那种若无其事的大方使我更惭愧,我抹眼泪。
他把车子驶过隧道。
“你累不累?最近工作如何?要不要回家换件衣服再出去吃顿饭?”
我不能回答,一直流泪,心中都非常高兴。
“我买了新唱片,是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奏玛拉作品,借给你如何?”
“好。”
“一个多月不见,有没有发横财?升职?恋爱?”
“没有。”
他的驾驶技术一直那么流丽,坐他的车子真是舒服。
“你哥哥呢?好吗?”我问。
“我们搬开住了。”他说。
“为什么?”我吃惊。
“两兄弟年纪那么大还住一堆,人家会以为我们有毛病,”他向我挤挤眼睛,“还是搬开住好一点。”
“这也好。”我勉强表示同意,其实心中带歉意——是否因为我的缘故?
“我的小鲍寓还不错,几时来看看。”小郑说。
“在什么地区?主色是什么?面积多大?”我问。
“比你那里略小,你都不知道,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简直像小人国,房间进去连转弯的地方都没有,家具都得选特小号那种。”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
“但大郑住的地方妙,他有钱,房子租在石澳,背山面海,这家伙真会享受。”
“现在还是由钟点女工做冢事?”
“自然。”
“晚餐怎么吃?”我问。
“我已做三文治,沦落了。”小郑摇头摆脑地,只有比往日更活泼。
“哥哥习惯一个人住吗?”我又问。
“他又不怕黑不怕鬼不怕老鼠蟑螂的,当然喜欢一个人住。”小郑说。
“你呢?”我笑出来。
“我?我只怕女孩子不睬我。”他也笑。
“你的女朋友还会少吗?只要吹一下口哨,起码十辆旅行车装满女人驶到你面前。”
“真有这种事?”小郑问:“让我们试试看。你吹得响还是由我来?”
“真去你的!”
到家门他说:“我给你一小时另三十分钟,你换好衣服等我们来接你。”
“大郑也来?”我大喜过望。
“是。”
“真好!”我拍手。
“傻妞!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笨妹,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我忘了。
他已经把车子驶走,一路向我招着手。
我竟忘记自己的生日。
我回家把自己浸在浴白里、舒舒服服洗一个澡,把化妆品取出来往脸上涂妥,选件自认为最好看的裙子穿上。小郑算得没错,刚刚需时九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