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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 第22页

作者:亦舒

铭心悲怆,真没想到有一日卓元声身上会有阳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进屋内,轻轻掩上门。

室内一片凌乱,脚下全是旧中文报纸,看到大字头条上刊登的正是他父亲出事的新闻。

他本人胖了许多,叫铭心认不出来,於思满面,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不驯,使铭心轻轻呼唤:“元声。”

她朝他走去,脚下踢到一只空酒瓶,这才发觉地上四处滚动的也是酒瓶。

这个真是卓元声吗。

从前他也爱喝香槟,但克鲁格香槟不是酒,那是豪华的享受,廉价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我去过你工作地点。”

“我被辞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们。”

“我知道。”

“你为甚么不现身?”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在乎。”

元声低头看自己凸出来的月复部,“我在乎。”

铭心想去开窗。

“不不,”元声说:“我怕光。”他颓然坐在床沿。

铭心一贯不去理他,自顾自拨起窗帘一角,把窗推开少许,立刻有一股新鲜空气吹进,铭心深呼吸。

“来,”她说:“我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铭心十分镇定,“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今天是今天。”

“铭心,”元声纳罕地看着她,“你无穷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

“因为只得我会照顾我,自幼独立已成习惯,不以为苦。”

“元声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在了。”

铭心再走近点。

“元宗已经不在。”

“我知道。”

“当时我不在他身边,元心没有联络到我。”

“他可有吃苦?”铭心的声音颤抖。

“没有,医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说:不用维生仪器,让他自然迅速离开这世界。”

铭心泪水冒起,别转头去。

“他交待要把那张画交到你手上。”

“他还说甚么?”

“‘生命善待我’。”

“甚么?”

“他无怨言,他认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创作,不必为生活担忧,实在幸运。”

铭心深深为他的乐观感动。

“他去后不久,父亲的生意崩溃。”

“我在报上读到。”

“真快,原来那所谓万年根基不过是竹枝棚架,瞬息间忽喇喇倾倒。”

铭心蹲到他面前,“振作点。”

卓元声伸手抚模铭心的面颊,“你真是个安琪儿。”他替她抹去泪水。

“你与元心见过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烦恼,独身,拖着个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儿极之可爱,又有体贴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轨道。”

“铭心铭心!自你双眼看出去,世上没有坏人坏事,难怪元宗对你锺情。”

铭心心上刺痛,当日实在太意气用事。

“但他没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没有能力那样做。”

铭心走到窗前,背着卓元声,肩膀有点萎缩,忽然之间,她又挺直腰,拉开了窗帘,让阳光射进来。

卓元声生气:“夏铭心,你以为你是谁,胡乱闯进来侵犯别人的意愿……”

铭心把他拉起来,推进卫生间,“你给我自顶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会帮你做。”

她关上浴室门。

鲍寓已经乱得不是一个人可以清理,她想拨电话找清洁公司,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

她只得用自备手提电话。

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

是适才的管理员来追讨欠租。

“你还在这里。”那人有点诧异。

铭心核对数目,写支票替卓元声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个人若不想自救,则无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会白白在这无底深潭里浪费时间金钱呢。”

铭心不出声。

“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多不幸,回头是岸。”

铭心忍不住,“你太健谈了。”

“唉,忠言逆耳。”

铭心关上门。

她推开浴室门,发觉卓元声和衣坐在莲蓬下,任由水花自头顶淋下。

她对他说:“月兑衣服。”

元声牵牵嘴角,“你仍然是那个小母亲。”

“是,我又来了。”铭心微笑。

卓元声忽然紧紧拥抱她。

他默默流下泪来,那日,在故园的荷花池畔,看到她为元宗做模特儿,他也有同样心酸的感觉。

下午,清洁公司的人来了,铭心与元声避到公园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来,”铭心说:“彼此有个照顾。”

元声刮了胡髭,换上乾洁衣服,恢复三分旧观,他沉吟,“你打算养活我?”

铭心没好气,“我可没有那样的魄力,你少做梦。”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丝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摊摊手,“我不爱打工,我觉得每个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时间甬长烦腻,令人窒息。”

“不习惯也得习惯,元心还不是做得很好。”

元声沉默。

“已经享受过那么些年,比我们都幸运,也该脚踏实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么,找份教职。”

“卓元声教中学?”

“为甚么不,你同我们有甚么不同,把你的皮肤割开,还不是流出红色浓稠血液,你以为你是蓝血人?”

“哗痛。”

“我的从来没有钱,只有比你更痛。”

棒了很久很久,卓元声说:“铭心,你说得对,我也该长大了。”

铭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兴得亲吻他的额角。

“夏铭心,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比爱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视作母亲了。”

一阵脚踏车在他们面前经过,铃声叮叮,不知怎地,铭心又落下泪来。

鲍寓终於收拾乾净,据说丢了两车垃圾。

铭心替他添补日常用品。

“来,我教你如何去超级市场。”

“铭心,”他有点羞愧,“我都懂得。”

“那么我教你装卫生纸。”铭心十分认真。

卓元声气结,“当心我把你自厕所冲下去。”

“这些工夫再腌赞都得做,照顾自己天经地义,请接受七个工人跟着你收拾的时光已经过去。”

“铭心,你一直都正确。”

“谢谢你。”

“你几时回西岸?”

“赶我走?”她反问。

“我巴不得你留下来。”

“这话动听。”

她替他把杂志放好,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头条吸引注意力:“卓世光传奇:卓氏将置业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亿,炒股炒楼,一个金融风暴,跌至最低点不足三成……”

铭心不想再看,掩卷,将它放到书架最低处。

成功了,有人作传记,锦上添花。

失败,也有人写完又写,落井下石。

做个平凡人最舒服。

“当开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减肥吗?”元声苦笑。

“别推搪了,下个月我再来的看你。”

“你又一次离开我?”元声佯装大吃一惊。

“是。”铭心有点伤感,“我俩聚少离多,不过,”她的说气转变,振作起来,“这一次我不会失却联络。”

她取出预先写好的电话地址纸条,黏在最当眼处。

元声见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头。

“欢迎你随时到西岸来,顺便见见元心。”

“我已不是她当年那个二哥。”

“当年的卓元声有甚么好,不过是一个皮相略为整齐的惨绿少年,难为你本人那么留恋。”

元声微笑,“既然那么不堪,你为何对我一见钟情。”

铭心张大嘴,“我有吗?我竟不记得了。”

“是,你深深爱上了我。”

“用国语说这句话会比较动听。”

他改用国语说:“是你似水般容颜,照亮了我的回忆。”

铭心颔首,“用国语以外的方言说出这种话来科会叫人毛骨耸然,你看,学好国语是多么重要。”

“谢谢你夏老师。”

夏铭心说:“对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学生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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