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们在图书馆外走廊站着。大雨落在地上飞溅上来,一片水花。
马东生凝视着廊外烟雨,很沉着地问:“你们要什么?”
编姐嗫嚅地说:“马先生……”大家都觉得惭愧。
马东生叹口气,“人已经去了,何必深究?”
我说:“我们……也不是乱写的人。”
“这我知道,我也已经打听过。”马东生说。
我发觉他是一个很精密的人。
编姐说:“马利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马东生苦涩的面孔一松,露出一丝温情,“是的,她多么可爱,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辉。”
“她为什么被送往瞿家?”
“还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后她一定要这么做,为的是要掩人耳目。”马东生说道。
他的双手在背后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着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爱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爱也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我更应当问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么?人的需求为什么那么复杂?
我问:“马利知道她母亲是姚晶吗?”
“她当然知道。”
“你已告诉她么?”我很讶异。
“有些事情是应该说的,有些则不该说。你们既然已经找了来,等下一块儿吃顿饭,你可以观察更多。”
我忽然问:“你认识赵安娟的时候,她如马利这般大?”
马东生点点头,“刚刚是十八岁半。”
那一刹间他沉湎在回忆中,表情闪烁过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原来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颠倒众生,直至她碰到张煦,或是正确地说,张煦的母亲,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败涂地。
不过也够了,一个女人能够征服那么多男人的心,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们连男人的一条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点儿没有暂停的意思。
我说:“我没有带伞。”
除了这种设相干的话,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接马利出来。”马东生说。
瞿马利长得很高,但是没有一般高女脖子长腰长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间精华于一身。
马家的司机撑着大大的黑洋伞来接我们上车。
马东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车子把我们载到私家会所,他长期有一张桌子在那里。我们坐下,侍者来不及地殷勤招待,可见他是一个消费得起的客人。
马利很愉快地介绍我们吃新鲜蛤蜊,“味道很好,肉质没有蚝那么呆。”这么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选了腌三文鱼及沙拉,很明显地不爱吃熟食,不知张老太太看见会不会说她不羁,也许她有浪漫的潜质。
马东生一切迁就这个女儿,对女儿是可以这样的,对妻于则不可,是以马东生失去姚晶。
马利并未把我们当作外人,与她生父絮絮话家常。
她的话题范围很广,少女心态既可爱又活泼,虽然牵涉的题材很琐碎,但我们不介意细听,她的声音似音乐般,幼稚又何妨。
“妈妈还是要我出去,”这妈妈当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是爱去的,剑桥也许,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课,唉。我不要去美国,也不打算学法文。罗伦斯也不想我现在走。”这罗伦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时觉得留在本市也不是办法,日久变成井蛙,徐阿姨,你说是不是?”
那种娇嗲不是做作出来的,如婴儿般纯真。姚晶的这颗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长环境中,形态与性格都不一样,但是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她什么,她还是一朵玫瑰。
我问:“罗伦斯是否一个短头发英俊的男生,今日穿白衣白裤?”
“是的,是他。”马利问,“你怎么知道?”
马东生一边笑,“你忘了徐阿姨干的是哪一行?”
马利拍拍手,“是记者。”
我把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外表与内在量度一下,但觉妙得不得了,全配得绝顶。
“他是你男朋友?”我问。
马利皱起小鼻子,嗡着声音说:“类似,我还没有作实。”
我看看编姐,意思是说:“你瞧年轻多好,这么多选择,像你我,有人肯同咱们结婚,还再拒绝的话,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罗伦斯要到两年后才考硕士。”马利说,“但是爹爹,两年后我已经二十岁了。”
哗,二十岁,对她们来说,二十一岁也已经活够了,像我与编姐,三十左右的女人,面孔上如凿着一个“完”字,不是老妖精是什么?
我与编姐面面相觑。
对马利来说,连三十岁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说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没有时间去爱也没有时间去恨,她活在自来的幸福中,不必兼顾别人的错误。
我与编姐都不是不幸的人,但比起马利这一代,那就显得忧虑重重。
吃完主菜,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于上嫣红姹紫,好比她的青春,她连着新鲜草莓与女乃油一齐递进嘴里,我与编姐呆呆地看着,苦笑。
我们哪敢这样吃,还想穿略为紧身的衣服不穿。
我们叹息了。
等到马利取起细麻布擦嘴的时候,我们觉得她已经跟我们相当熟稔了,趁着马东生到隔壁桌子打招呼小坐时,我与马利闭闲带起这一笔。
我说:“有两个母亲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马利捧着薄薄的雕花玻璃杯。“我妈妈待我特别好。”
“你见生母机会多吗?”我问。
“真正小的时候是见得比较多,念预科开始便少之又少,她提出来的时间全不是周末,我抽不出空,我放假的时候她又要工作。”
“可想念她?”我说。
马利抬头想了一想,“并不。”她又说,“她在盛年去世确是不幸,我觉得她既高贵又美丽,有时在电视上可以看到她的演出。”
马利对姚晶的感情,不会比普通一个影迷更热。
她自己也觉察得到,是以略带歉意地说:“我不是她带大的,我见爹爹比较多些。”
“你一直都知道?”
“嗯。”她点点头,“自小就知道,但我老觉得我更像养父母的亲生女儿,你要不要见见他们,明天来吃晚饭好吗?”
“发丧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出现?”
“爹爹说一切不过是仪式——”
有人接下去,“——既然安娟一直不想公开马利,”是马东生回来了,“我决定尊重她的意思。”
我对马东生越发敬佩。他爱人真是爱到底,不难理解当年姚晶在困苦中于他荫蔽下可以获得安息。
此刻我再也不觉得马东生是一个糟老头子,外型有什么重要?尤其是一个男人的外型。当年的姚晶实在是一个肤浅任性的女人,恃着美丽的外表而亏欠马东生。
只听得编姐缓缓地说:“在那个时候,女人的感情生活的确还没有那么开放。”
马东生淡淡地答:“目前也好不了多少,照样有人儿子都会走路了,仍然论说没结婚无密友,永远只有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女朋友在美国念书之类。”他停一停,“我是很原谅安娟的,她要事业,便得付出代价。”
“你不恼她?”
“怎么会,”他只带一点点苦涩,“她已经给我这么多。”多么伟大正直的男人。
“缘份虽然只有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但是马利是我生命中的光辉。”他又重复女儿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马利靠在她父亲的肩膀上。
还用说什么呢?
等到姚晶发觉她需要他们,已经太迟,他们已经习惯生活中没有她。
他伸手召来传者签单子,要送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