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晴按住保姆的手,“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我下个礼拜就收拾东西离开。”
“不必限时限刻。”
保姆略为宽容,随即抬头打量环境,惊叫起来,“这么乱,这么脏,妹妹你怎么会习惯。”
浴白圆周镶着黑垢,一个角落堆着大叠旧报纸杂志,无数杯碟尚未洗清。
“我来帮你。”
“不不,我自己会得料理。”
可是保姆已经卷起衣袖操作。
一个健康的成年人需另一个成年人服侍,真是罪过。
可晴趁这个空档,去写了一张支票。
保姆伸手接过,“呵,不用这么多。”
“都是你应得的。”
保姆忽然气平了,“我时时来看你,帮你打扫。”
“欢迎你。”
可晴一直送她到楼下。
这话是文生前说的:你若不能礼待下人,你就还不配做主人。
下午,孟少屏来了。
“咦,”她笑道,“地方整洁,莫非有人转了性。”
可晴放下功课,“保姆辞工走了。”
少屏说:“放心,我会雇清洁公司来打扫。”
可晴看着她,“少屏,我另外有主意。”
少屏一怔,随即自嘲:“呵,当然,你看我,几乎忘记那是你的地方。”
可晴说:“你早出晚归,与保姆很少碰头,怎么会起冲突?”
少屏答:“有种工人做久了,以为自己是半个主人,专门欺压客人。”
可晴说:“我是你,就不会同她斗。”
“喂,”少屏不悦,“朋友的地位总比工人高吧。”
“那自然,所以你根本不值得去冒犯一个保姆。”
“可晴,你是在教训我?”
“少屏,我是在说,你毋需排挤一个工人来提高自己身分。”
“唷,拿出颜色来了。”
少屏扔下手上书本,取饼外套,想拂袖而去。
可晴看着她,终于,少屏叹口气,知道形势比人强,她的身分不过是个伴读,别忘了才好,她缓缓转过头来。
“对不起。”她说。
“我已经批准她辞工,她下星期走。”
少屏吁出一口气。
可晴说:“我去书馆找资料,你来不来?”
“我去补妆。”
可晴穿上大衣,忽然觉得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喏,像有人在脖子后吹气一样。
她警惕地抬起头,在墙上镜子的反映中,看到身后的少屏正瞪着她。
惊鸿一瞥,可是那眼光中寒冷之意,叫可晴发呆,也许,她适才语气是太重了。
但是少屏随即若无其事满面笑容地走过来,帮可晴整理大衣领子。
她们在书馆逗留了整个上午才分手。
下午,见到许仲轩,可晴把事情告诉他。
他一言不发。
连头都不敢动,生怕身体语言亦会引起误会。
“也许少屏不知道伙计是头一号要迁就的人物。”
许仲轩眼睛看着双手。
“不过,我可能是得罪了她。”
许仲轩喝一口咖啡。
可晴笑了,“看你,一点忠告也无。”
许仲轩看着她,“经济科高材生,快要大考,温习进度如何?”
“很好,谢谢你。”
可晴挽着男友手臂,脸依偎在他手臂上。
她最喜欢许君的大手,若果任她在他身上挑一样,她情愿挑他的手,而不是他的唇。
可晴微微笑。
“在想什么?”
怎么可以告诉他。
“没什么。”
心中却是满意到极点,在脸上表露无遗。
在灵魂极黑暗的一角,可晴也保留余地,她是先天失聪人,曾经问过医生,子女遗传率有几成。
医生这样答:“照数学研究,约百分之三十左右,可是,视运气而定,有人一年连中三次彩券头奖。”
百分之一都已经太多。
童年时吃的苦头历历在目,可晴从来不敢论婚嫁组织家庭。
保姆事件之后,少屏不大来了。
可晴歉意,刻意低声下气,一日,买到一种少屏一直找的透明包书纸,打算讨好她,亲自送到老房子去。
她不在家,可晴用锁匙开门进屋。
屋内很整齐,可是积着薄薄灰尘。
客厅书房家具都用白布遮住,像已经没有人居住。
可晴一惊。
少屏难道已经搬走?
她连忙走进卧室。
推开门,松了一口气,少屏仍然在此挂单,她还没走。
小小床上搭着她带来的针织大披肩,安乐椅上是黑纱裙子,窗台放几盆小小仙人掌。
客房内甚有私人味道与感觉,可晴恻然,少屏自幼流离,何处是家,处处是家,她顽强刚毅地,努力克服环境,成绩斐然。
可晴忽然觉得少屏才是这里的主人,她不应打扰她,于是也没有留下礼物,悄悄离去。
走之前视察了浴室与厨房,暗暗佩服,少屏比她整洁百倍。
用剩的肥皂渣,她放在一只旧丝袜里装好再用,这种节俭借物的好习惯,可晴根本不懂得。
她一个人回到小鲍寓去。
不禁学着少屏收拾起来,开头懒洋洋,整理出一个角落之后看到有成绩便精神一振,越做越起劲。
做完了冲一杯热茶,坐下来慢慢喝,挥着汗,分外畅快。
静下来,休息片刻,她正想淋浴,忽然之间,耳边钻进油丝般的语声。
“我不能忘记。”
可晴霍地站起来。
新建房子的隔音设施真是越来越差。
那把女声说下去:“每晚睡觉,总是不能到天亮,非醒一两次不可,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另一人笑了,“你那么年轻,有什么陈年旧事?”
可晴吓一跳,这把声音好熟,这恍似心理医生邵也蕴的声音。
抑或,是另外一名医生?
她四处检查,看声音自何处传来。
屋子没有通风口,但是两幢镇屋之间共用一道墙壁,声音就是从另外一座传来。
可晴倒是不怕隔壁会听见她的动静,她相信世上拥有她那样灵敏耳朵的人不多。
她立刻打开门,走到隔壁一座去看门牌。
门牌上没有医生名牌。
可晴忙着回到自己屋内。
她不禁讪笑自己:真爱多管闲事,像煞三姑六婆,窃听不止,还要亲眼视察。
人类的好奇心有时也真卑劣。
声音继续:“自幼我受到无形虐待,许多人以为打骂是虐儿,但沉默更吞蚀心灵,童年的我从来没有真正吃饱,永远穿人家剩下的旧衣,冬日三两个月不让我洗澡或洗头,送到公立学校,连颜色笔手工纸也不给。”
可晴张大了嘴。
这是谁,身世如此可怜。
轻轻的一声叹息,接着又是另一声。
她的医生劝她:“童年短暂,忘却过去,努力将来。”
“人人都那样讲。”
可晴听得入神。
这个女子的表达能力甚强,把很普通的事叙述得传神动听。
“自小家人根本当我不存在,我是一个透明人,做得多好也无人称赞一句半句,但是一有差池,十双八双亮晶晶眼睛指责,我遭到太多冷笑白眼。”
可晴侧耳听。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谁,谁来煞风景?
可晴去开门,原来是许仲轩。
可晴说:“你早该去配一副门匙。”
许仲轩笑,“公然登堂入室,于理不合。”
可晴也笑,“好好好,你是君子。”
再回到墙壁附近,对话声已经消失。
即使把脸贴到墙上,也听不见什么了。
许仲轩问:“你在干什么?”
可晴喃喃道:“像诗人柯罗列治写《忽必列汗》时灵感被冒失的门钟打断,再也续不下去。”
许问:“你在写诗?”
可晴不语。
“我以为你在写《供与求理论及廿一世纪西方经济》。”
什么都听不到了,可晴恍然若失。
“你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来?”他微笑。
“今日不是应该上班吗?”
许仲轩躺到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赌气,告假三天。”
“什么事?”
“小事。”
“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