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楣惨笑,"我知道,你骂的是我。"
"眉豆,你要疏远这种人。"
"你口气听上去似牧师。"
"他能给你什么?"
宦楣喃喃说:"香槟与巧克力饼干,以及我父兄的消息。"
"什么?"
"我们到了。"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打开宦楣的手袋,放了一样东西进去。
宦楣轻轻道:"多谢馈赠。"
邓宗平没有回答,不知怎地,他双目有点润湿。
他一直由衷盼望,小眉豆会得月兑离童话世界成长,做一个与他并肩作战的伴侣,他时常说,眉豆的二十岁等于人家的十二岁,他不能奉献终身来哄撮一个小女孩子,今日,眉豆处处表现成熟,他却觉得心如刀割,又希望她可以回到乐园中,好吧,就背她一辈子又如何。
"宗平,你不是想哭吧,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哭。"
邓宗平微笑道:"我曾多次为你流泪,只是你不知道。"
宦楣发了一阵呆,转头回家。
他们的祖屋才真的有一阵怪味,幸亏地方倒还宽敞。
多年没有人居住,家具全用白布遮盖,揭开布层,灰尘扬起,自由与宦楣同时齐齐打喷嚏。
桌椅全是五十年代的趣致式样:沙发长着四只脚,茶几似一只流线型的腰子,两女若不是愁苦到极点,真会笑出声来。
宦太太坐着不动,陷入沉思当中。
思维似沙漏中的沙,自一个细小的孔道缓缓钻进过往的岁月。
女工匆匆安置好一些必需的杂物,便忙着做饭。
自由忽然与宦楣说:"你忘了带望远镜……"
宦楣叫自由看她母亲。
宦楣悄悄的说:"我家大概是在这里发迹的。"
房子的油灰剥落,有一两扇窗户关不牢,用尼龙绳绑着,长长走马露台别有风味,宦楣与自由如双妹唛似往街下看,榕树须底像是随时会有小贩掷上飞机橄榄来。
宦楣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幢楼宇居然尚未拆卸,真是奇迹,如今成为歇脚处。
宦楣同自由说:"我恐怕得找一份工作做。"
自由低声答:"宦晖派人来接我了。"
"什么?"
"我真想留下来与你合力照顾伯母。"
"你去纽约?"
自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方。
宦楣的心一酸,她知道这个小女孩子之懂事坚强,胜她十倍。
才欲追问,她们有客人,许绮年来访。
一进门许绮年便说:"我已经叫了人来装电话。"亲厚一如往日。
她又说:"眉豆,有人送这包东西给我,指明转交予你,好重一块,不知是什么。"
宦楣伸手接过,是一只大型牛皮纸信封,于是问许绮年:"这包东西是送到你写字楼的?"
"不,舍下,佣人替我收的。"
宦楣觉得包里有蹊跷,一时没有拆开,拿在手中看,牛皮纸信封上写着端正的中文字:许绮年女士转交宦楣女士,一角注着"要件"两字。
宦楣拆开来,纸包内是一具寰宇通手提电话。
许绮年愕然,宦楣也一怔,完全不明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把电话机先搁在一旁。
许绮年捧着茶喝了一口,"地方很静很好,你们乐得在这里隐居静养,"她停了一停,"将来宦先生回来,也不要再——"忽然发觉语句不妥,骤然噤声。
宦楣轻轻说:"古来征战几人回。"
许绮年强笑,"不会用这些诗词歌赋就不要学人用。"
宦楣悲从中来,"许小姐,你对了,我真的什么都不会,一无是处。"
许绮年握紧她的手,"你会的不是实用科目而已。"
宦楣苦笑连连。
"要不要做我的伙伴?我打算招兵买马,我认为你是个人才。"
"你开玩笑。"
"眉豆,你知道我从来不拿工作说笑。"
"但放完假你是冉镇宾的手下了。"
"眉豆,这些都是个人恩怨,同职业无关,坦白讲,连我一个月都见不到冉翁一次。"
"我不能这样撇月兑。"
"好,好,我明白,我们再想办法,"许绮年扬手安抚宦楣,"我介绍你去别的岗位,只是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可能辛苦点。"
"我不怕。"
"好得不得了。"
宦楣蹲到母亲身边,"妈妈,许小姐要替我找工作呢,我快要加入上班族了。"
宦太太只是"呵"的一声,并无下文。
许绮年有点担心。
宦楣已经看惯,解释道:"她精神不好。"
许绮年告辞:"明天我起程去度假,要找我的话,请打这个电话。"
宦楣一直送她到楼下。
以前,宦楣只是不讨厌许绮年,有时还觉得她太会做人,不知真假,难探虚实,经过这一次,宦楣才知道许绮年胸前有一个忠字,真是个热情念旧的好人。
宦楣说:"祝你旅途愉快,莫忘制造艳遇。"
许绮年笑了。
第九章
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她似乎不必担心会不会适应新生活,生话已经找上门来,她只要打开大门,便会听见它对她说:"逼迫!"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呜呜声。
宦楣并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门口出现。
"是那具手提电话响。"
宦楣心头灵光一闪,连忙跳起来,奔到客厅,把那具电话抢在手中,一时不知按哪一个掣,急得手足无措,那边厢自由伸手过来,轻轻一按。
她俩立刻听到了宦晖的声音:"眉豆,眉豆。"
宦楣一时忍不住,泪如泉涌。
"自由,自由。"
自由取饼电话,"是,是,好,听明白了,没有问题,我会照做,要不要我带什么?好,我都懂得。"她转过头来,同宦楣说:"他要跟你说几句。"
宦楣问:"身体好吗,有无父亲的消息?"
问了只觉多余,他自身难保,焉有余暇兼顾别人。
"眉豆,镇定一点,父亲进了医院。"
宦楣几乎想尖叫泄愤,正当她认为事情不可以更坏的时候,它转为漆黑。
"有极好的大夫看着他,情况稳定。"
"是什么病?"
"心脏病。"
"父亲从来没有心脏病。"那是从前,可见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晖沉默一会儿,"母亲怎么样?"
"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不要刺激她,你们搬家没有?"
"今天才搬好。"
"眉豆,我不便多说,请你照顾母亲。"
"你几时再与我们联络?"
"我不知道。"
电话就此中止。
宦楣伤心莫名,走到露台,仰头狂叫。
自由跟出来,"别把伯母吵醒。"
电话又响,这次是聂上游,宦楣并不意外。
"要不要喝杯茶谈谈?"他问。
"我怎么见你?"
"十分钟后有车在楼下接。"
宦楣看着自由,"你今晚走?"
自由低头答:"又被你猜到。"
"这样浅易的调虎离山计,谁会看不出来。"
"我会想念你的。"
"好好看着宦晖。"
自由点点头。
"我要下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她取饼外套出门。
车子的司机并不是聂上游,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闻不问,闭目假寐,车子在市区中只绕了半小时,就抵达目的地。
宦楣下车前问司机:"甩掉他们了?"
司机愉快的答:"十分钟前已经甩掉。"
宦楣点点头。
"官小姐,十六楼,请你自己上去。"
"谢谢你。"
聂上游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别安排,她听不到宦晖声音。
"你也搬了家?"
聂上游答:"住腻了郊外。"
"你们会不会保证宦晖安全?"
聂君摇摇头,"我们只负责出入口。"
宦楣悲怆地笑。
"我们像是生疏了。"
"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再世为人,并且已失去前生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