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从头说起的话,他自会滔滔不绝把平生得意失意事全盘托上,他既不说,她就能不问。
宦楣这一点得到她母亲的遗传。
"那你带着它已经很久了?"
"是的,走遍大江南北,东征西讨,都没有失去。"
现在他把它送给她。
聂君仍然在十二点钟之前把她送回去。
在门口他想起来问:"梁国新判两年零九个月的事,你已知道?"
"我读了报纸,一直非常难过,像梁伯伯那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过活,他家里连浴室的地板都是通电保暖的,洗完澡踏上去不会着凉,毛巾架子也会发热,他最讨厌用冷毛巾,细节尚且这样,更勿论生活上其它的享受了,这下子真是不堪设想。"
聂上游不予置评,过一会儿他说:"听讲以前他同令尊大人十分亲厚。"
"是,他,还有冉镇宾,三人随长辈自上海南下学做生意,过关斩将,一帆风顺,还真的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
"冉镇宾就是刚才我们碰见的那位白发潇洒中年人吧?"
"家父生辰请客夜你肯定见过他。"
聂君点点头。
宦楣笑:"坐在汽车沙发上也能聊个把钟头,我也实在太爱说话了。"
聂君说:"或者,你只是喜欢与我聊天。"
宦楣点头:"是的。"
聂君忽然问:"谈得来是不是结婚的理由之一?"
"像你这样四海为家的人,会考虑到结婚吗?"
聂君也问:"你呢?"
"我不能振翅高飞,"宦楣酸涩的说,"失去家人的支持,就没有我这个人。"
"这是什么话。"
"没想到我也有我的苦处吧,以你忧患的经历,看我们的烦恼,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宦楣忽然握住聂君大而温暖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手心中。
极年幼的时候,遇到不愉快的事,她时常排开父亲的手,把面孔放进去,那时,父亲的手比她的小面孔大得多,给她许多安全感,真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很少在家,她又在大哥的手心中找到安慰。
再接着是邓宗平。
离开小邓之后,多年,她没有重复同一动作,满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永远不再会这么做,谁知,当中隔了一段日子,遇见聂君,她又忍不住,暴露了弱点。
她推开车门,奔进屋内。
不过第二天,她又精神奕奕的穿戴整齐了跟母亲出去应酬。
宦楣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一。
她们约了几位社交名媛午膳,十二点过十分抵达茶座,不见熟人,满以为小姐太太们习惯迟到,母女俩于是叫了饮品先喝起来。
到十二点半还没有人来,宦楣开始纳罕,莫非记错地点,抑或是搞错时间。
罢在犹疑,只见老司机匆匆进来找人。
宦楣招他过来。
"小姐,周太太说有事,约会改期,她们不来了。"
宦楣扬起一条眉毛,什么大事,吃茶逛街也就是她们的大事了,"统统不来!"
老司机压低声音,"小姐,股票跌停板了。"
宦楣可是一怔,"关你什么事?"
老司机哭丧着脸,"少爷给的内幕消息,我全副身家都押上去了。"
宦楣脸上变色,"快别说了,把车子开过来,我们回家。"
宦太太慌张的问:"跌了多少,到底跌了多少?"
宦楣一手按在母亲手上,"我们上车子去听无线电。"
"可是你爹跟毛豆在纽约哪。"
"他们一定听到消息了。"
宦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镇静地付了帐,登上车子。
她即刻扭开了无线电。
心不在焉地听了两支流行曲之后,新闻报告员清晰的声音传出来:"美股上周五大跌引发全球股市下泻,本市股市出现自七三年来最大一次跌幅,指数迄今已跌掉四百二十七点,总币值消蚀八百二十亿港元。"
宦楣关掉收音机。
宦晖这次肯定烧了手指。
不过不怕,像往日一样,父亲会得拿着熨伤药去医他,每次受伤,总能使他乖一阵子。
宦太太不停问女儿:"影响大不大?"
宦楣故作轻松,"爸爸回来,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严不严重。"
宦太太想一想,"他一向控制得住场面。"
可不是。
车内的电话响了,是邓宗平。
他一开口便问:"听说宦先生不在本市?"很明显仍然关怀。
"别急,如果需要赶回来,他已在飞机上。"宦楣停一停,然后轻松说,"多谢你问候。"
邓宗平欲言还休。
宦太太在一旁说:"叫宗平来吃饭。"
小邓听见了,对宦楣说:"今晚我有约。"
宦楣问:"你自己没有损失吧?"
"我从来不碰这些。"
他的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们再见。"
车子到家之前,宦楣又找过许绮年,她正在开会,宦楣留言有急事请她即时回话。
能够做的,不过只有这么多。
宦太太一进屋子便说:"眉豆,我累极了,要去躺一会儿。"
宦楣觉得母亲脚步忽然有点蹒跚,连忙过去扶着她。
屋子静得出奇,电话铃响起来,吓得宦楣一跳。
许绮年回话:"宦先生同宦晖今晚十二点钟飞机回来。"
宦楣松一口气,"这件事对钧隆的影响不大吧?"
"据基金经理说,并不至于动摇大局。"
宦娟说:"家母紧张得不得了。"
许小姐在那边诉苦,"我就惨了,三年内不用想周游列国或是买时装换季。"
"算了吧你,谁问你借或赊呢,来不及的报穷。"
许小姐没有回答,宦楣只听见她对身边一个人说:"抛、抛,即时替我出货,不问价一定要沽出!"声音不复冷静。
宦楣呆在那里,许绮年从未试过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喂喂,对不起,"她又回来了,"你刚才说什么?"
宦楣觉得不适宜同她再说下去,"许小姐,你去忙吧,我这边没有事了。"
她也不再客气,啪一声挂断电话。
宦楣发呆,这么些年来,许绮年从来未试过惊惶失措,她永远气定神闲,站在宦兴波左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今天心不在焉,话不对题,可见实在非同小可。
宦楣刚在踌躇,女佣进来通报:"小姐,门外一位聂先生求见。"
宦楣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姿势,立即走出去迎客。
一见聂上游,她便问:"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聂君点点头,"令尊同令兄几时回来?"
宦楣急问:"为何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
聂上游不置信的看着她,至今他才真正相信一个如此时髦的女性可以对财经无知到这种地步。
既然如此,聂上游索性安慰她:"由老板亲自监察业务,事半功倍。"
宦楣困惑的说:"或者我花太多的时间在木星的卫星系统上了。"
"我陪你散散步。"
宦楣微笑,"谢谢你关心我。"
"我们是朋友。"
"这次宦晖恐怕要听教训了,"宦楣告诉他,"有不少人告诉我他玩得颇大。"
"他买的是哪几种?"聂君好似颇有兴趣。
宦楣想了一想,"我并不记得清楚,他买一种指数,是叫期货指数吧。"
聂上游一听,脸上不由自主的变色,连忙转过身子去,不让宦楣看到。
"你能为我补习一下那是什么吗?"
聂上游尽量以很平静的声线说:"那是一种充满赌博性的买卖。"
"父亲也不只一次替他结帐了,"宦楣苦笑,"男人都喜欢赌博,你呢?"
聂上游把手插在裤袋里,走到草地上去,风吹进他的西装外套,鼓蓬蓬更显得他无比洒月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