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先生急急地说:“杨小姐下星期一有没有空?”
“有。”
“上午十时或下午三时,随杨小姐选。”
“上午我来贵公司面谈。”
“到时见。”高先生爽快地挂了电话。
我轻轻放下话筒,欢呼一声,忽然间热泪夺眶而出,心中充满说不出的快意:成功了成功了。
对我这种小人物来说,这便是山之峰,天之尖。
我伏在绘图桌上,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这是我事业的第一步,我终于获得开步走的资格,道路无论有多少荆棘,终会走得通。
我一边开心一边饮泣,一边觉得自己傻气。
“之俊。”
我连忙擦干眼泪,转过身子。
叶成秋站在门外,脸色微愠。我站起来,“什么事,叶伯伯,工作上有问题?”
他坐下来,看着我。
我还未见过他动气,非常不安。
他问:“新发基来挖你角?”
“谁?”我瞠目。
“之俊,对我你可以坦白。”
“是新发基?我不知道,我刚收的电话,他们叫我星期一去谈话。”
“你去不去?”
“去呀!”
“之俊,你要工程,我这里有的是,你何必起二心?”他恼我。
“咦,我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钉子。”
“我用的人,全部都是英才。”
“每个人都知道我是黄马褂。”
“瞎说,只有你才这么想。”
“那么多设计人才都有大学文凭,你一登报真可以随便挑。”
“你是走定了?”
我不明他为何无端发作,“人家还没决定要请我呢。”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
“有没有我有什么不同?”
“当新发基一切条件与华之杰相同,而他们多了一个你的时候,有没有你就发生作用。”
我说:“这种机会是很微的。”
“微?那他们为什么要拉你过去?”
我不禁飘飘然。
“做生意,只怕万一,不怕一万,我不准你走。”
“叶伯伯,你不是要退休要去加国?”我问,“这里的事,何必还这么劳心?”
“我今天可没退休,之俊,无论新发基给你什么条件,回来同我商量。”
“你不退休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才五十多岁,正当盛年,退个鬼休。即使去到外国,怕他还是得打出更大的局面来。
他说:“你陪我走,我就退休。”
我也摊开来说:“我怎么同你走?世球与陶陶已结伴北游,他俩有什么发展,我同你就是亲家,叶伯伯,世球未来的丈母娘怎么又可能是他的继母?他们的孩子叫你祖父,叫我外婆,这个局面又怎么收拾?”
叶成秋不响。
“现在连叫我母亲陪你走都不可能了。”
他说:“任性的人往往最占便宜的,这次世球占了上风。”
“叶伯伯,请让我们维持目前的关系,直到永远。”
“世球与陶陶是不会结婚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做事那么神化。”
“你此刻是为陶陶牺牲?”
“不,但既然陶陶与世球已经到这种地步,我们就得适可而止。”
“乘机而止。”叶成秋说。
可以那样说,是陶陶替我解了围。
我安乐地看着叶成秋,胸有成竹,咪咪嘴笑。
他诧异地说:“之俊,你不同了。”
“我不同?”
“是,你变得深思熟虑,懂得利用机会。”
“呵,成精了。”我称赞自己。
叶成秋一边点头一边说:“好,好,我可以放心。”
我笑出来。
我了无牵挂,真正开始享受生活。
星期一,我如约去到钟斯黄乌顿。
斑先生是个英俊小生,对我如公主般看待,拉椅子,递香烟,无微不至,但看得出做起生意来,也必然如叶世球精明入骨。
我并没有准备对白,我打算实是求事,我说:“是新发基公司是不是?”
斑先生一呆,“消息传得好快。”
我说:“是我目前的老板同我说的。”
斑先生急说:“他不肯放人?”
“我与叶先生没有合同。”
斑点点头,“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们听说杨小姐与华之杰有特殊关系。”
我微笑。
是,他儿子追求我女儿。
“所以当我们的委托人指明要杨小姐帮忙,我们认为这件事不容易办到。”
“你们的条件好吗?”我问道。
“愿与杨小姐谈一谈。”高先生说。
“请说。”
他忍不住,“杨小姐名不虚传。”
“名?”我愕然,“我有什么名?”
“都说杨小姐做事爽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这算优点?这是华之杰一贯作风。”
他很佩服,“久闻华之杰猛将如云。”
我竟与高君谈得超过一小时。
没来之前我已决心跳槽。我要证明自己,做不来至多重作冯妇,再去替客人找金色瓷盆。
他们的条件很好,公司十分礼待于我,最难应付的不外是新的人事关系,我的信条是凡事不与人争,尽其本分做好工作。
使我惊异的是工程不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而是在美国三藩市。
这不由我不想起经济日报上的一段文字,作者说,中国人已买下多伦多,现在要买温哥华,已买下三藩市,此刻想收购洛杉矶,更看中纽约市皇后区,要大展鸿图。叶成秋自然也早已有这个打算。
世球回国发展,他父亲要把叶氏企业移往西方扬名,留在本市的人才,也许会成为最重要的环节。
我渐渐看通这一层关系。
这张合同我是签订了。
离开钟斯黄乌顿尚未到午饭时分,我觉得天气特别爽,阳光特别好,我今日特别年轻,心情开朗。
我一个电话,把母亲叫出来吃中饭。
她很疙瘩地叫我到嘉蒂斯订台子。
一坐下来便同我说:“看到没有,左边是霍家两个媳妇,右边是郭家姐妹。”
“是不是这样就不用叫菜了?”我笑问。
她瞅我一眼,“你最近心情大好。”
“是的。”
“你叶伯伯很生气。”
我迅速分析她这句话。气——气什么?两个可能性:一、为我拒绝他。二、为我往新发基。一已过时,他不可能气那么久,故此为二的成数比较高。
从这句话我有新发现,母亲与他又开始说话了。
我笑问:“他约会你?”
母亲支吾,“我们吃过一顿饭,还不是谈你。”
“我怎么了?”
“华之杰大把工程在外国,做生不如做熟。”
“我就是要做生。”
“他气。”
“他看不开。”
“你是他栽培的。”
“我总会报答他。”
“他说,你是不是不齿于他,要避开他。”
“绝不。”
“那一家也不过是酒店,你已做过,难道不腻?”
“他叫你做说客?”
“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对你诉苦了?”我很替母亲宽慰。
“是呀,”母亲嘲弄地说,“他现在比以前更苦,他向人求婚,居然被拒,苦也苦煞月兑,没有苦水,他来找我这个老朋友作啥?”
我忍不住笑,一切恢复旧观。
她犹疑一刻,“你父亲如何?”
“不行了,”我有一丝苍凉,“数日子,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尽量陪他。”
母亲说:“他把一切委诸命运,其实操纵他命运的,是他的性格。”
“可是他仍是我父亲。”
气氛有点僵。
母亲努力改变话题:“陶陶昨日挂电话回来,我同她说,新戏后天开拍,催她回来,你猜她在什么地方?”
“火焰山。”
“别开玩笑。她在威海卫,真是,连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她都去了。”
“她很年轻,胆子大,志向远,这个时候不飞,就永远飞不起来了。”我说。
“以前你也尝试过要把她缚住。”母亲说。
我尴尬地笑。
“你有没有想过归宿的问题?”
“我的归宿,便是健康与才干。你还不明白?妈妈,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是他自己,能够为他扬眉吐气的,也是他自己,我要什么归宿?我已找回我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我慷慨陈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