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俊,谁得罪了你?你心恨谁?我帮你出气。”他完全知道毛病在什么地方。
我气什么?我心灰意冷,我母亲的事轮不到我气,女儿的事亦轮不到我气,我自己的事还似一堆乱草,我能做什么?
我问:“几时开会?”
“下个月七号。”
“届时会不会略见凉快?”
“开玩笑,不到九月不会有风,九月还有秋老虎。”
我摇摇头,伸手收拾文件。
“对了,你知不知道?”
没头没脑,我该知道什么?
“关于陶陶?”他试探性地问。
我“霍”地转身,“陶陶怎样?”警惕地竖起一条眉。
“陶陶找我提名她竞选香江小姐。”
我睁大眼睛,耳朵嗡嗡响,呆若木鸡,一定是,我一定是听错了。
他妈的,我的耳朵有毛病。
后悔生下陶陶的日子终于来临。我储蓄半辈子就是为了她将来升学的费用,但是她偏偏不喜读书,出尽百宝来出洋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之俊,你不反对吧,小女孩就是爱玩,别像是受了大刺激好不好?喂,不会这样严重吧?”
“你已答应她?”
“我见没什么大不了,便签名担保。”
我厉声问:“你没有想过,一个十七岁女孩子的名字同一个老牌公子联紧在一起之后会发生什么后果?”
他也不悦,“不,我没有想过,之俊,我认为你太过虑,也许一般人的联想力没有你丰富。”
“表格已经交进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陶陶?”
我双眼发红,“因为她什么都不告诉我。”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反对。”
“可是为什么她专门做我反对的事?”
“她并没有作奸犯科,她所做的事,并无异于一般少女所做的事。”
“我不理她,我发誓我从这一刻开始放弃她。”
“这是什么话?”
我拉开房门。
“之俊,”世球推上房门,“听我说。”
“我的家事不要你理。”
“你今日是吃了炸药还是恁地,刚才还发脾气使小性子,一下子又摆出严母款,你身份太多,几重性格,当心弄得不好,精神崩溃。”
这一日不会远了。
我问他:“我该怎么办?”
“陶陶是应当先与你商量的。”
“不用了,她早已长大。”我木着面孔说。
“不要担心,这里头并没有黑幕。尽避落选的小姐都说她们没当选是不肯献身的缘故,这并不是真的。”
我呆呆地坐着。长了翅膀的小鸟终归要飞走,我再不放心也只好故作大方。
“之俊,你太难相处,这样的脾气若不改,不能怪她同你没法沟通,像她那个年纪的孩子,自尊心最强,自卑感最重,心灵特别脆弱。”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他倒是真了解陶陶。
“随她去吧,小孩子玩玩,有何不可?不一定选得上,市面上标致玲珑的女孩儿有很多。”
对。他叶世球应当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每个月都有市场调查报告。
“有事包在我身上。”他拍胸口。
我哼一声,“豺狼做羔羊的保证人,哈哈哈,笑死我。”
“我像只狼吗?”世球泄气,“凭良心,之俊,我是狼吗?”他扳住我肩膀,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有一丝内疚。说真的,他并不是。
“之俊,做人要讲良心,我对你,一丝亵渎都没有。”他沮丧地说,“你这样为难我,是因为我对你好。”
“世球,”我过意不去。
“算了。”他解嘲地说,“之俊,你也够累的,能够给你出气,我视作一种殊荣,你不见得会对每一个人这么放肆大胆,我们到底是世交。”
“世球,你的气量真大。”
“男人要有个男人的样子。”世球笑。
世风日下,打女人的男人、骂女人的男人、作弄女人的男人,都还自称男人,还要看不起女人。
我抬起头来说:“好吧,你做陶陶的担保吧。”
他眼睛闪过欢愉,“谢谢你,之俊。”
“你还谢我?”
“我终于取得你的信任。”
人就是这么怪,他做着耗资上亿的生意,没有人不信他,没有人看不起他,偏偏他就是重视我对他的看法。
“之俊,我们去吃饭。”
“我要去看我父亲。”
“或许我可以在楼下等你,你不会与他一谈就三小时吧。”
“他对姓叶的人,很没有好感。”
“我听说过。”
“我自己到约定的地方去好了。”
“我坚持要接你。”
“世球,我不介意,我不是公主。”
“但是,每一个同我约会的女子,都是公主。”他温柔地说。
这个人真有他浪漫之处。
我心内悲怆,但太迟了,我已习惯蓬头垢面地为生活奔波,目光呆滞,心灵麻木,并不再向往做灰姑娘式的贵妇。装什么蒜,粉擦得再厚,姿态再摆得娇柔,骨子里也还是劳动妇女,不如直爽磊落,利人利己。
案亲见到我,很是欢喜,如转性一般,急急与我说话。
“快中秋了吧,”他说,“我想吃月饼。”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为了零食。
我说:“我同你去买苏州白莲蓉。”
“不不,”他连忙摆手,“吃得发闷。”
“那么火腿月饼。”
“我咬不动那个,不如买盒双黄莲蓉。”
什么,我不置信,父亲一向最恨广东月饼,扬言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滑稽兼夹奇异的饼食:试想想,咸鸭蛋黄夹在甜的莲蓉里吃,他一直说看着都倒胃口,居然还卖老价钱。
到今日他忽然有意与广东人同化,二十年已经过去,在这块广东人的地方也住了四分之一世纪。
“之俊,”他同我说,“你最近瘦很多。”
“我一向这样子。”
继母过来凑兴,“现在是流行瘦,所以之俊看上去年轻。”
“月饼一上市我就带过来,哈密瓜也有了,文丹多汁,生梨也壮。”
没说几句话,父亲就觉疲倦,心灵像是已进入另一空间,微瞌着双眼。他花斑的头发欠缺打理,看上去分外苍老。
我知趣地告辞。
继母送我出来,“他仍说腰子痛。”
“那么记得同医生说。”我叮嘱。
她怪心痛,“医药费像水般淌出去。”
我不说什么,过半晌问:“为什么灯火这么暗?”在走廊里看继母的脸,有点浮肿,面目模糊,好像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亲的缘故,与她打起交道来。
“我把灯泡给换了。”
“为什么?”
“100火换60火,省些。”她仿佛不好意思。
“唉呀,哪里到这种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灯火彻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来,与她四目交投,黯然无言。
她轻轻说:“他也对我好过。”
像无线电广播剧中女角的独白。我小时候从未想过上一代也会有这么多恩怨,我原以为只有最时髦的年轻人才配有感情纠纷。
“……也教我讲普通话及沪语,不准我学母亲穿唐装衫裤,叫我别把头发用橡筋束起。当时我在出入口行做书记,不是没有人追求的,但……”
继母声音越来越绝望。
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与我父亲结识的过程。
沉默了许久,我问:“弟弟呢?”
“去看球赛。”她叹口气,“都不肯呆在家里。”
我轻轻说:“功课还好吧。”
“父亲不逼着问他们功课,反而有进步。”
弟弟向我诉过苦,父亲对此刻的数理化一知半解,却爱考问他们,他的英文带浓厚的上海口音,他们却带粤音,争个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体要当心,你妈也不煮给你吃。”
我哑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亲,我也并没有煮给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