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生稍微伏低身子,只见暗暗的路灯下,刘大畏下了车,向一列小洋房走过去,能够住在这种高级宿舍,可见身分不低,这个司机有点能耐。
他走近住宅铁闸,说也奇怪,平日那委琐的姿态完全收了起来,腰板毕挺,脸容端庄,看样子,也就是这里的住客,难怪他同陈萼生说:“你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住在哪里。”
司阍认识地,必恭必敬的过来替他开闸门,他走进去了,背影有点孤寂。
这个时候萼生抬起头,看到捂桐树梢有一弯新钩月,不知是阴历几时,她并不怪刘大畏,是她自己骗了自己,与人无尤。
连史蒂文生都一眼看出刘氏真正身分,她偏偏愿意相信他是一司机。
萼生下车来付清车资,吩咐计程车驶离现场。
她也不知道留在现场吧什么,蹲在街角许久许久,把这几天来发生过的事细细想一遍,不禁骂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天微微亮了,有一个老汉挑着食物担子过来,尽避盖着盖子,香间十里,买的分明是豆浆烧饼油条粢饭,看情形是专门做好了挑到宿舍来供应,并非街头小贩,难怪刘大畏吃得这种东西。
萼生深深叹口气。
她一下飞机就被他点了相,一直如影附形公然跟着她进进出出,是陈萼生托大,罪无可恕,是她低估人家的智能,是她把自己当作聪明人,一切错误,起因皆为把对方当笨人。
她与关世清一样,因在西方长大,自以为集东西两岸文化精萃,又见一般人如此崇洋,心中渐渐自大骄傲,不虞有他。
挑担子的老人进去了,萼生也终于站起来,拍拍酸软的双腿,还是回去等外国人的消息吧。
她转身,却听见有人说:“我答应过请你吃烧饼豆浆。”
她吓一大跳,转头,看到刘大畏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良久,他的身型忽然高大,令她退后一步。
“你是谁?”她问他。
“刘大畏。”至少这是他的真名字。
“不管你是谁”萼生的声音非常疲倦,“你都是一个好戏子。”
刘大畏并没有道歉,他冷静地说:“我也不过是听差办事。”
“是吗,我还以为你要储钱结婚。”
刘大畏不语,过一会他轻轻说,“那一部分是真的。”
萼生更生气,所以这样活龙活现地骗取了她的感情。
“我有这么重要吗,何用劳驾您老亲自出马。”
“你并不重要,你只是一个学生。”刘大畏坦白的说。
萼生自尊又受到打击,“可是我替美新处撰稿。”
刘大畏微笑,“美新处大抵一年来一百个撰稿员。”差点没加一句“都是庸才。”
“那为什么视我如贵宾。”
刘大畏说:“那是因为令堂的缘故。”
呵,又是因为老妈。
“她一直是我们统战的对象,而该项任务,最近由我们一组负责。”
萼生不再托大,她问,“你不怕我回家把这一切都写出来?”
刘大畏有点忧郁,“你不会出卖朋友。”
朋友?朋友!
陈萼生忽然拾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惊起树上小鸟。
刘大畏一声不响,待她发泄过后.才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做朋友?”
萼生愤慨地说:“你把关世清放出来再说。”
“关世清事件全属突发,你只能怪他自己冒失鲁莽,与人无尤,他不在我的管理范围之内。”
“你撇清。”
“绝对不是,你冷静下来,就知道我所说属实。”
“你们门门户户都是畅通的,官官相护,怎么会没有办法?”
在气头上.话一出口,就知道此言又错:这种强词夺理口气,同岑子和心怀偏见看西方国家的移民法津又有什么不同,萼生不由得涨红了脸。
“我知道你关心关世清,我不会怪你。”
“那一天我们听到两下枪声,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他丝亳无损。”
“他被收在什么地方,环境怎么样?”
“我可以告诉你,那里不是喜来登酒店。”
萼生又泄气。
“你还吃不吃豆浆烧饼?”
反正已经到这种田地,刘大畏已对她坦白,还怕什么呢,萼主颔首。
他把她带进宿舍饭堂,找一个光亮洁净雅座,叫一大碗豆浆,替她调味:一小撮碎榨菜虾米,两滴辣油,些许酱油,以及一碟油条。萼生叹口气,“你真不像他们。”
“在你心目中,我们是怎么样的,你倒说说看。”
萼生讲不出。
刘大畏却招供:“没见你之前,我也不相信你会像你,我绝以为你会露胸露腿,猛嚼口香糖,说话吊儿郎当,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中不中,西不西。”
萼生不响,她十七岁时,活月兑月兑就是刘大畏所形容的样子。
“我错了。”
萼生说:“我也错了。”
刘大畏倒底也是年轻人,忽然说:“都是中国人,为什么有这种隔膜?”
萼生低头喝豆浆,香而滑,又醒胃,但没有心情欣赏。
“你奉命调查我,必定得写报告吧,写得好,有晋升机会。”
“我一枝笔一向不高明。”刘大畏微笑。
萼生扬起一条眉,这么说来,他是存心放她一马了。
“不过我写的全属事实:陈萼生该人不可能构成任何不良影响。”萼生啼笑皆非,以她那块材料,既不能成事,亦不能败事,但是内心有第六感觉,母亲会因她受到影响,她这次东来,事前的确应该与妈妈详加商议。
食堂里的人开始增加,说话不再方便。
“老刘,请送我出去。”
“你从来没有忘记说请,终有一天,你会说:“老刘,请滚蛋!””
“小时候不说请,母亲假装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这是你们的国民教育。”
“你们呢?”
“我们讲真诚意,虽然有时吃相难免难看。”
走到门口,萼生才问:“你几时知道我跟着你。”
“一条街深宵只得两部车,小姐,你说我几时晓得你在跟我?”
“我真是愚不可及!”萼生跌足。
“业余水准不外如此。”刘大畏又笑。
萼生看着他,“老刘,假使你也是加拿大人,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
刘大畏双手插在裤袋中不言语,过一会儿他轻轻说:“也有可能你不屑看我一眼。”
这种情形,他俩还在谈这个,萼生对关世清有最大的歉意。
“阿关不会受到拷打吧。”
“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一贯做法。”
“我不明白何以阿开会遭到逮捕。”
“真的不明白?让我告诉你。”刘大畏声言变得冷冷,“他像所有西方文明大国的洋人一样,纡尊降贵,大模大样,跑到发展中落后地区来冒险猎奇,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禁区标语在三十公尺外已清晰可见,他视若无睹,以身试法,认为至多跳出两个土人来,给两条香蕉贿赂一下,即可摆平,要不,他还有其它法宝,其中一样叫做护照,
扑向领事馆怀中大声哭诉,叫大人出头,无往而不利,他总不相信,跑到别人的家去,要尊重别人的规矩。”
萼生吓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
这也不就是在说吗。
饼一会儿萼生说:“爱国毋须张牙舞爪,挑战全人类。”
刘大畏不出声。
萼生补一句,“我表弟蒋午昌并不见得比你更不爱国,人家可不口口声声挂在嘴角,人家不过是个养猪人。”她拂袖而去。
刘大畏却跟在她身后。
萼生猛地转过头来怒问,“你干什么?”
“小姐,我以为你要车。”
萼生气平了,论智慧论才干论机心论手段,这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人何止高她十倍,输给他,她心甘情愿,五体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