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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与十二月 第22页

作者:亦舒

我很感动。

小宋擦擦鼻子——他惯性动作。“我们两人可以约会吗?希望可以和平共处。”

“你愿做我的男友?”我问。

“是。”他微笑。

“一言为定。”我不加思索。

女人到这种事很有第六感觉:什么男人可以效朋友。但是——

“你为什么一直肯回来找我?”我问他。

“因为你肯讲老实话。”他说:“这种女人一向不多。”

“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能力?”我问。

“一切一切,你姊姊全部告诉过我。”他笑笑,“她早就出卖了你。”他挤挤眼。

“她还说些什么?”我紧张地。

“她说你这些老姑婆型的小毛病不算一回事,如果有个要好男友,得到精神寄托立刻会痊愈。”

我缓缓站起来,“我是老姑婆?”

小宋眼睛看着天花板,“天。我又说错话。又来了。”

我坐下来,鼓着气。是的,我“又来”了。

“放松一点,放松一点,”他说:“我没见过脾气这座急躁的女孩子,我的天。”

我尽量放松自己。这个男人专门逗我生气。

小宋问:“我们打算整夜都坐在这里呀?”

“去哪里?”我摊摊手,“香港能去哪里?”

“笑一笑。”他轻说,“笑一下。”

我笑一笑。不忍心拒绝这么小的要求。

“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自己可知道?你只是令男人产生自卑感,幸亏我生下来皮够厚,我不怕。”

我微笑。这次是从心内发出来的笑,与上次的不同。

“我母亲交给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钻,”他笑,“即使订婚,你也难不倒我,我很够体面。”

他提到将来。无论将来如何,他现在能够提到将来,那就表示够诚意。我喜欢有诚意的男人。

我怎么还能够与他吵架呢?我并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岁。

“听我的计划:”他颇具武士作风,“从明天开始,我负责接送你上班下班,你还是得上班,有职业的人才知道外界在发生些什么事,我不要一个盲塞无知的女友。晚上我们喝冰啤酒,我在七点前一定告辞,让你有自己的时间轻松一下。然后是周末……好日子!周末我们出去吃烛光晚餐,跳舞至深夜。星期日我们在公寓里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再会寂寞,多年来,我在等到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有勇气说:“我就是我!”我不介意女权高升,真的。”

“谢谢你。”我缩回手。“我必须要说,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士。”我拍拍他肩膀。我们会成为老友。

“看,你姊姊一点都没错,如果事情顺利,我们会在报上刊出‘我俩情投意合……’”他忽然看我一眼,“我不是开玩笑——希望不是一相情愿。”

“先生,”我说,“你是个乐观者。”

“将来永远是未知及美好的。”他说,“呵,对,我要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并没有劳斯莱斯,我只开一部六三年的旧福士,老得快要散开来,一点不配你的银狐。”

我笑,捧着头,忽然快乐得不可抑止,眼泪缓缓淌下,忍都忍不住。我哭了。

“现在又怎么?”小宋轻声问:“又哭又笑?我还没见过这两种表情同时运用的人。”

“我就是我。”我说:“看不惯不要看。”

“看,看。”我说:“迟早会习惯的。”他笑。

你瞧,一个人要交起运来,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辞,因为“女人如果获不得适当的休息,老得快。”这点我完全同意。

我上床。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明天上班,女秘书们会诧异我的眼睛如此肿,但它们是快乐的眼睛,相信我。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

我没有白白寂寞,我没有白白等待,那个适当的人终于出现。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会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牺牲很多自由。天下没有乌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来我说:“爱我并不够,要先了解,再欣赏我。”

姊姊一直怪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坚持着这样的要求,在这方面我是乐观的——要不他出现,要不就算数,我的星座说得很对:我真的在本月遇见一个与众不同的男朋友,并且将会有极美好的发展。

千金小姐

我认识黛茜很久了。

因为她家里有钱,我家里穷,因此我们只维持朋友关系而不是其他。

我陪她去看“大亨小传”。

看到戏中的黛茜对盖士比说:“……因为,因为富家千金是不嫁穷小子的!”

我顿时悲从中来,转头跟她说:“你们有钱人都是没心肝的!”

她被我骂得莫名其妙,因此非常生气。

实际上黛茜很有情感,她父母为人也好,他们有钱,不是他们的错,我家中清贫,可是从来没愁过衣食,我与黛茜同是大学同学。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国文学,我念理科。

我常常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家来。我的家很幸福,她的家也幸福。

只是朋友管朋友,适可而止,我心中很明白,要进一步的话,是绝不可能的。中国人有句四字真言,叫做“齐大非偶”,就因为我数年来未越雷池半步,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欢我。

他们心中一定想:“这小子虽然穷一点,人格倒是不坏的。”

很可能他们不会这么想,也许只是我心中自卑的缘故。

我也想过要与黛茜疏远,但是她这个人明媚可爱,爽朗活泼,同学之中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要跟她疏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没有架子,诚恳、勤奋、乐于助人,为了帮忙同学的功课,时常下了课还留在校园中。黛茜有种高贵的气质,最难得的不是她长得好,而是真正的谦和,归功于她的家教。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耻,我把她请到家中来坐。

案亲是穷儒,以穷为荣,因为文必穷然后工,当宜兴旧茶壶,图章印石大拍卖的时候,他也很埋怨,穷,可是一刹那就忘了。

黛茜在我们家吃完饭,仰头看到墙壁上一张石涛的山水复制品,她“咦”地一声。我问:“怎么?!”

她不好意思的说:“真巧,我家也有一张这样的画,不过大好多。”

我们面面相觑。

随后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迹了,很随和的挂在墙上。他们家住在石澳,非常大的花园洋房,那种尺寸很小的公众花园还不如他们家的。

黛茜的父亲开造船厂。

不过她并没有被宠坏。

那日以后我心中就警惕起来,牢记着人家的家势非同小可,虽然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别人说些什么的人,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

我们这一群人对黛茜的环境是很羡慕的,但却有意无意间对她歧视起来。

常常说:“你懂得什么,你知道什么叫苦处?”

黛茜反驳:“我是不懂,可是你们呢?你们又懂得多少?你们又经过什么苦难?真是鸡蛋里挑骨头!”

我们被她说得笑起来,自觉对她真是有欠公允。

是呀,我们也没逃过难,凭什么说她呢?黛茜家中有钱,根本不是她的错,与他人无尤。

我有时邀她跳舞,说道:“黛茜,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话,我们之间就不只这样,我会疯狂追求你。”

“胡说!”她说:“你根本不想追求我,那不过是你的籍口。”

“嘿!我的籍口!”我讪讪的说。

黛茜取笑我:“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样,籍口多,其实是太过自爱,你不肯牺牲自尊心。”

我说:“金钱是太重要因素。”

“那自然是要紧的,”黛茜白我一眼,“我们总得吃饭,吃用之后有馀,便不应多计较,我承认我家比你家富有,但是你家也不赖,并不是一家八口一张床,家中全是大学生,令尊对赚钱不感兴趣,他清高飘逸。”黛茜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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