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感動。
小宋擦擦鼻子——他慣性動作。「我們兩人可以約會嗎?希望可以和平共處。」
「你願做我的男友?」我問。
「是。」他微笑。
「一言為定。」我不加思索。
女人到這種事很有第六感覺︰什麼男人可以效朋友。但是——
「你為什麼一直肯回來找我?」我問他。
「因為你肯講老實話。」他說︰「這種女人一向不多。」
「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能力?」我問。
「一切一切,你姊姊全部告訴過我。」他笑笑,「她早就出賣了你。」他擠擠眼。
「她還說些什麼?」我緊張地。
「她說你這些老姑婆型的小毛病不算一回事,如果有個要好男友,得到精神寄托立刻會痊愈。」
我緩緩站起來,「我是老姑婆?」
小宋眼楮看著天花板,「天。我又說錯話。又來了。」
我坐下來,鼓著氣。是的,我「又來」了。
「放松一點,放松一點,」他說︰「我沒見過脾氣這座急躁的女孩子,我的天。」
我盡量放松自己。這個男人專門逗我生氣。
小宋問︰「我們打算整夜都坐在這里呀?」
「去哪里?」我攤攤手,「香港能去哪里?」
「笑一笑。」他輕說,「笑一下。」
我笑一笑。不忍心拒絕這麼小的要求。
「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你自己可知道?你只是令男人產生自卑感,幸虧我生下來皮夠厚,我不怕。」
我微笑。這次是從心內發出來的笑,與上次的不同。
「我母親交給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鑽,」他笑,「即使訂婚,你也難不倒我,我很夠體面。」
他提到將來。無論將來如何,他現在能夠提到將來,那就表示夠誠意。我喜歡有誠意的男人。
我怎麼還能夠與他吵架呢?我並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歲。
「听我的計劃︰」他頗具武士作風,「從明天開始,我負責接送你上班下班,你還是得上班,有職業的人才知道外界在發生些什麼事,我不要一個盲塞無知的女友。晚上我們喝冰啤酒,我在七點前一定告辭,讓你有自己的時間輕松一下。然後是周末……好日子!周末我們出去吃燭光晚餐,跳舞至深夜。星期日我們在公寓里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再會寂寞,多年來,我在等到一個有志氣的女孩子,有勇氣說︰「我就是我!」我不介意女權高升,真的。」
「謝謝你。」我縮回手。「我必須要說,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士。」我拍拍他肩膀。我們會成為老友。
「看,你姊姊一點都沒錯,如果事情順利,我們會在報上刊出‘我倆情投意合……’」他忽然看我一眼,「我不是開玩笑——希望不是一相情願。」
「先生,」我說,「你是個樂觀者。」
「將來永遠是未知及美好的。」他說,「呵,對,我要讓你有個心理準備,我並沒有勞斯萊斯,我只開一部六三年的舊福士,老得快要散開來,一點不配你的銀狐。」
我笑,捧著頭,忽然快樂得不可抑止,眼淚緩緩淌下,忍都忍不住。我哭了。
「現在又怎麼?」小宋輕聲問︰「又哭又笑?我還沒見過這兩種表情同時運用的人。」
「我就是我。」我說︰「看不慣不要看。」
「看,看。」我說︰「遲早會習慣的。」他笑。
你瞧,一個人要交起運來,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辭,因為「女人如果獲不得適當的休息,老得快。」這點我完全同意。
我上床。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明天上班,女秘書們會詫異我的眼楮如此腫,但它們是快樂的眼楮,相信我。
這個故事說明什麼?
我沒有白白寂寞,我沒有白白等待,那個適當的人終于出現。我屬于他,他也屬于我。我會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犧牲很多自由。天下沒有烏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來我說︰「愛我並不夠,要先了解,再欣賞我。」
姊姊一直怪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堅持著這樣的要求,在這方面我是樂觀的——要不他出現,要不就算數,我的星座說得很對︰我真的在本月遇見一個與眾不同的男朋友,並且將會有極美好的發展。
千金小姐
我認識黛茜很久了。
因為她家里有錢,我家里窮,因此我們只維持朋友關系而不是其他。
我陪她去看「大亨小傳」。
看到戲中的黛茜對蓋士比說︰「……因為,因為富家千金是不嫁窮小子的!」
我頓時悲從中來,轉頭跟她說︰「你們有錢人都是沒心肝的!」
她被我罵得莫名其妙,因此非常生氣。
實際上黛茜很有情感,她父母為人也好,他們有錢,不是他們的錯,我家中清貧,可是從來沒愁過衣食,我與黛茜同是大學同學。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國文學,我念理科。
我常常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家來。我的家很幸福,她的家也幸福。
只是朋友管朋友,適可而止,我心中很明白,要進一步的話,是絕不可能的。中國人有句四字真言,叫做「齊大非偶」,就因為我數年來未越雷池半步,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歡我。
他們心中一定想︰「這小子雖然窮一點,人格倒是不壞的。」
很可能他們不會這麼想,也許只是我心中自卑的緣故。
我也想過要與黛茜疏遠,但是她這個人明媚可愛,爽朗活潑,同學之中沒有一個不喜愛她的,要跟她疏遠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沒有架子,誠懇、勤奮、樂于助人,為了幫忙同學的功課,時常下了課還留在校園中。黛茜有種高貴的氣質,最難得的不是她長得好,而是真正的謙和,歸功于她的家教。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恥,我把她請到家中來坐。
案親是窮儒,以窮為榮,因為文必窮然後工,當宜興舊茶壺,圖章印石大拍賣的時候,他也很埋怨,窮,可是一剎那就忘了。
黛茜在我們家吃完飯,仰頭看到牆壁上一張石濤的山水復制品,她「咦」地一聲。我問︰「怎麼?!」
她不好意思的說︰「真巧,我家也有一張這樣的畫,不過大好多。」
我們面面相覷。
隨後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跡了,很隨和的掛在牆上。他們家住在石澳,非常大的花園洋房,那種尺寸很小的公眾花園還不如他們家的。
黛茜的父親開造船廠。
不過她並沒有被寵壞。
那日以後我心中就警惕起來,牢記著人家的家勢非同小可,雖然我不是那種斤斤計較別人說些什麼的人,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
我們這一群人對黛茜的環境是很羨慕的,但卻有意無意間對她歧視起來。
常常說︰「你懂得什麼,你知道什麼叫苦處?」
黛茜反駁︰「我是不懂,可是你們呢?你們又懂得多少?你們又經過什麼苦難?真是雞蛋里挑骨頭!」
我們被她說得笑起來,自覺對她真是有欠公允。
是呀,我們也沒逃過難,憑什麼說她呢?黛茜家中有錢,根本不是她的錯,與他人無尤。
我有時邀她跳舞,說道︰「黛茜,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話,我們之間就不只這樣,我會瘋狂追求你。」
「胡說!」她說︰「你根本不想追求我,那不過是你的籍口。」
「嘿!我的籍口!」我訕訕的說。
黛茜取笑我︰「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樣,籍口多,其實是太過自愛,你不肯犧牲自尊心。」
我說︰「金錢是太重要因素。」
「那自然是要緊的,」黛茜白我一眼,「我們總得吃飯,吃用之後有餘,便不應多計較,我承認我家比你家富有,但是你家也不賴,並不是一家八口一張床,家中全是大學生,令尊對賺錢不感興趣,他清高飄逸。」黛茜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