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张书桌。
那是一整块白柚木雕出来的,作法国美术式,转弯末角处莫不是精心杰作,只是这张书桌非的大。
我找来一个店伙,“有多大?”
“六尺乘三尺。”他答:“好得不得了,先生,买下来吧。”
“这么大!伴什么地方?”我笑问:“现在的房子,七八十尺算是宽爽的了,这张书桌比单人床还大。”
“是呀,就是大才漂亮。”
“卖多少?”
“一千二。”
“不贵嘛。”我说。
“是不贵。这种书台,新的订做,这种木头,这种手工,恐怕要六七千元。”
“六七千元一张写字台?”我摇摇头,“我可以买一堂家具了,真是有钱人能花钱。”
“先生,你看看仔细,这张书台不能错过,可遇不可求呢,我把钢台移开你看看。”
那张柚木书台上面放着两只钢台,压得它死死的。这么漂亮的书台根本不应该在这种店里出现,我惋惜的想,这种桌子有谁会卖出来呢?太可惜了,这种东西原是应该买进而不卖出的,象子女样,好歹要留在身边拉扯到底,儿女怎么能卖出去呢?
我皱着眉头,这么漂亮的一张书台怎么会沦落在这个地方?贵族落难似的。
我在那里考虑:三尺乘六尺,能放在哪里?
茜茜走过来,“怎么?看够了没有?”
“茜茜,你看看这张书桌。”
茜茜一看,“哗,这么漂亮。”
“开价一千二。”我说:“喂老板,能不能便宜一点?”
老板但笑不语。
“买下来吧。”茜茜说:“不是老嚷着要书桌吗?”
“不过这张书桌像是女人用的。”
茜茜笑,“不见得吧,书桌也分男女?有什么女人用得着这么大的书桌?难道也是作家?”
我也很罕纳,我问:“这书桌以前是谁的?”
老板摇摇头。
我与茜茜仔细检查一下,五只抽屉都完好如初,面子上稍微划花了一点,无伤大雅,米白色无漆,的确高雅大方。我是每天对着写字台的人,实在需要这一张桌子,于是我说:“好,买下它。”
老板欢喜得半死。“先生,你不会后悔的。”
茜茜说:“这种书桌,卖给谁呢,难得找到个顾客,老板,算便宜一点。”
“不能再便宜了,既然喜欢,还什么价呢?”老板笑眯眯。
茜茜耸耸肩,数了两百定洋,“星期日送来。”
老板说:“好,好,我还要打理打理,补一补漆才送来。”
“可以可以。”茜茜白我一眼,“好了吧?书桌已经买好了,能去看冰箱了吧。”
“你真是一个好太太。”我笑说。
“原来好太太就是听丈夫话的太太。”她说。
我一笑,拥着茜茜走了。
回家冰箱也买妥,电锅也选下,我与茜茜吃过饭之后,慢慢的想,那张书桌到底属于什么人的呢?
茜茜也问;“似乎用那种书桌的人,在香港是不多的,第一,香港人有麻将房而不备书房,第二,有了书房也用不着那么大的书桌,必需有很宽大的房间才放得下那桌子,桌子又不象是写字楼用的,写字楼用柚木夹板便可以了。”
我笑说“你说得对,茜茜,桌子真有可能是一个女人用的,看那式样,虽然大而坚固,但却很柔和美丽,那位女性——先假设她是女性,一定有魄力有事业,不是普通人那么简单。”
“可是后来她生意失败了?”茜茜笑问。
“不见得,生意失败也不必卖书桌,这张桌子,旧货店的老板最多以两百元买入,再以一千二卖出,她要两百元现款干什么?”
茜茜笑了,“好,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去问问旧货店老板,不就知道了吗?”
我们很愉快的喝着新泡的茶。茜茜有了冰箱,我有了书桌,对于容易满足的人来说,幸福就在手边。
第二天,我没去找店老板,他老大倒打电话来了。
他说:“那张书桌我把定洋双倍退回,可不可以?”
我愕然,“为什么?”
“陈先生,实不相瞒,现在来了一位客人,硬要把这书桌买下来,我告诉他已经售出了,他愿意出多一倍价钱从你手中买下,你看!你当初还要讲价!”老板后悔当初顺利的做成了我这笔生意。
我啼笑皆非的问:“那么你要怎么办?”
“你与那位先生谈谈吧,陈先生,做生意讲信用,我决定把写字台在星期天送到你府上,但是这位先生要见一见你,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奇怪透了。
我问:“那位先生在你那儿吗,老板?”
“在在。你肯不肯与他说话?”老板已经把话筒交了过去。
“陈先生?”那边传来很温和的低沉声音,多多少少的带着点骄傲,“陈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他说得很低声下气,使人为难。
“什么事?”我也很客气。
“那张写字台,我想陈先生割爱转让给我,可不可以?”
我笑说:“先生贵姓?”
“姓龙。”
“龙先生,我的工作需要一张很大的写字台,”我坦白的说:“但是我出不起价钱买一张新的,你说我能不能割爱呢?”
“我想不能。”他说:“但是我愿意请陈先生去选一张合理想的写字拾,价钱由我负责,我可以先开现款支票。”
我更惊异了。
“你那么喜欢那写字台吗,龙先生?”
“是的。”
我说:“龙先生,我马上到旧货店来一次。”
“谢谢你。”他挂上电话。
我把事情跟茜茜说了,茜茜好紧张,“我们不让给他。”
“为什么?”
“其中一定有古怪。”茜茜说。
“里面有个大秘密?可以发掘到大宝藏?”我笑问。
“我跟你去。”
我们一起到了旧货店。
那位龙先生站在书桌旁边。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孤芳自赏的人,神色倨傲,但是他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瘦削清秀,穿黑西装白衬衫,一条黑色的领带。
他一只手放在那张写字台上面,看见了我,马上点点头,“是陈先生吧?”他问。
“是,这是我太太。”我说。
“陈先生,我希望你把书桌让给我。”
我看看茜茜。问题只在让与不让,而不能问他为什么想买。
但是茜茜已经冲口而出:“为什么?你既然有钱买新的,为什么要旧货?”
龙漂亮的笑一笑,弯弯腰,“陈太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茜茜说:“但这只是一张书桌呀。”
“在你们眼中是,在我的眼中,不是。”他很沉着的说:“我们的价值观念是不一样的。”
我沉吟半晌,“你的确需要这张桌子?比我还厉害?”
“是的,我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
“我想我有权知道,”我说,“我比你更需要这张桌子,我早到一步,很对不起,引起你那么多烦恼。我又不是那种随便接受别人恩惠的人。”
“我答应补偿你的损失,又怎么能说是恩惠呢?”他淡淡的说。
我看看茜茜,“这样吧,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张廉卖的写字台,对你来说,却有很特别的意义,我心甘情愿的卖给你,你付还我定洋,直接向老板买好了。”
那位老板简直不相信天下有我这么笨的人。
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做一个君子原本是太难的事。
龙怔住一会儿,他问:“是真的让给我了?”
我耸耸肩。
龙说:“我愿意送陈先生一张全新的书桌。”
我笑;“无缘无故,受人重礼,心惊肉跳的。”我自老板手中取回两百元,“来,走吧。”我拉起茜茜。
“陈先生,”龙拉住我,“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