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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 第10页

作者:亦舒

这是我同一天内第二次见到她了。

我搭讪道:“好热。”声音很低。

她微微侧头,“是的。”她的声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紧张起来。

我问:“为何搭汽车渡轮,又慢又热。”她反问:“那你呢。”

“我有许多时间,我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我在那一刹那间说了真话。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呢?”

她掠一惊头发,“我?”她停了一停,又说下去,“很久之前,我恋爱过一次。”又停了。

就这么一句,已经荡气回肠,我非常震惊,不敢看她的脸,我不明白为问她会对我说这么深刻的话。

“那时还没有海底隧道,”她说下去,“我们常常坐渡轮过海,非常浪费时间。”声音很平和,完全象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后来呢?”我追问。

“我较年轻的时候很浮躁,并不懂得爱人,我失去了一次机会,以后就永远不再了。”她静静的说。

船到码头了。

我微笑,“不见得永远不再,”我说:“我们一定要再见。”

她诧异起来。“再见?”

“是的。”我交一张卡片给她,“你也有名片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做事的人。”

她垂下了眼睛。

“你想一想,我不是坏人。”

船到岸了,我们各自上车。

我不急于回父母家,车子盯在她车子后面,她转上半山去,停在一层新建的大厦旁边,我至少知道她住在这里。

她下车进大厦,明知我在身后,却再也没有跟我打招呼。我点点头,这是对的,否则就显得轻浮了。

她的背影非常纤长,脚步落寞,黄昏太阳的影子拖得长长。

我把车子驶走了。

那天晚上,我与父母亲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主要是宁静。

回到自己的公寓,头枕在双臂上,我又开始听音乐。

电话铃在半夜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媚媚,泼妇似的破口大骂,我还来不及答嘴,她已经挂了电话,我并没有再打回去,让她索性气够了再说。

电话铃在十分钟后又响了,我想:媚媚有耐力,拿起听筒,我说:“喂。”

那边却是一个不同的声音:“我以为你出去了。”

我立刻知道她是谁,立刻紧张,“是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谢珊。”

“很高兴你肯找我聊天。”

“我不只聊天呢,”她幽默地说:“我想约会你,如何?不要推我。”

我笑了。“想去哪里?”

“明天也许是个下雨天,如今有点凉意,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顶,如何?”

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顶走的情调,立刻说:“明天早上八点半,我到你家楼下等你。”

“明天见。”她挂了电话。

我知道为什么我想见她,与她对谈,实在太投机太默契,我们完全知道对方的意思,太流畅的一种感觉,不肯放弃。

匆匆入睡,天就仿佛亮得比平时快,我穿了慢跑的衣服,便上车去接她。

她依时站在楼下,一套运动装,长发仍然编一条粗辫子。我感动得很,平日媚媚起码叫我等二十分钟,否则就觉得自己不够矜贵。

她上车,一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没有化妆的脸是这么孤傲美丽,真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我们在车程上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双手冒着汗。

到了山顶,雾还没有散,兼且落起毛毛雨来。我们锁好车子,就绕着山跑步。

我有一天跑三哩的记录,看样子她也不象个弱手,我们有节奏地跑过草地小径树木,胸怀大开。

谢珊象是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我们跑了半小时,才到凉亭的长凳上坐下,这时候的雨已经下得很急了。

我俩默默坐着看雨景,象是多年的老友。

终于她说:“不知恁地,大雨老是给我一种惆怅旧欢如梦的感觉。”

“怎么会?”

“不知道。我跟男友走的那几年雨水特别多,常在大雨中驾车上街,也许便因为如此,老是想起他。”

“你是恋爱一次,便背着包袱一世的那种人。”

她微笑,“给你说中了。”

“你仍爱他?”

“不,我只是背着个包袱。”

“象你这样漂亮的女郎——”

“你认为我漂亮?”她很俏皮,“多年没有人这么说了。”

“你不应该这么寂寞。”

“你怎么知道我寂寞?”

“闻也闻得出来。”

“嘿。”她又微笑,话总是不多。

“在家干什么多?”

“开无遮大会。”

我哈哈大笑。

她说:“最近看南美洲的几个现代作家的作品度日。”

“你是干什么的?”

“自己开一家室内装修公司。”

“这么能干高雅?”

她嗤一声笑出来:“还不是忙着替阔太太找金色的浴室瓷砖。”

我又一次为她的自嘲与诙谐感感动。

“你呢?”她问。

“我是商人,帮家父推销洋酒。”

“你是怎么认得你女朋友的?”

“我们自小青梅竹马。”

“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嗳。”

“快结婚了吧?”

我很怅惆的说:“大家都那么问。走得久了,不结婚也不行,陈世美的下场有目共睹。”“她会是个好妻子。”

“会吗?”我问。

“会,以丈夫为重的,都是好妻子。”

“你以什么为重?”我又问。

“我?工作、名声、气质、朋友、美食、锦衣,以及自己的生活习惯。”

“丈夫排在那么后?”我吃惊。

她笑,“我自己也觉得可怕。”

“这是时代女性对婚姻的观点吗!”

“这是我的看法。”

“怎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也许因为没有碰到好的男人……不知道。”

“那个被你怀念的人,他不是好男人吗?”

她但笑不语。

“你这么矛盾。”

“是的。”她站起来,跑出凉亭去。

我尾随她身后,媚媚比起她,象一加一那么简单。但作为一个人,这么精灵这么聪明又这么矛盾,不一定是幸福。

我们上了车,下山去。

我问:“要不要吃茶去?”

“谢了,我要回去招呼顾客。”

“我送你回家换衣服——店在哪里?”

她亦给我一张卡片。

店就在她家附近。

我们道别。

在家淋浴时电话铃响了,这一定是媚媚,她可以打电话打得炸开来。

我连忙裹着毛巾去接听,走到电话边,她已经挂断了,我诅咒数句,又回到浴室,才打开水咙头,电话又响,这简直是捉迷藏嘛。

我再走到电话旁,铃声又止住了,整个客厅地板都是水渍,我一生气,将电话插头拔了出来。

我终于完成了我的沐浴,擦干了身子。

照说应该与媚媚重修旧好,但是我想先睡一会儿。求媚媚回心转意是起码两个小时以上的工程,太累了。

我倒床上,呼噜呼噜地睡了两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听见轻音乐在书房响起——咦,莫非媚媚来了?

如果真是她,她应该用拳头把我打醒,不是以音乐。

我走到书房一看,果然是她,“媚媚。”我尴尬地叫她一声,怕她会袭击我。

“你醒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是呀。”我讪讪地坐下来。

“你去跑步?”她和蔼可亲。

“是。”我暗暗诧异,葫芦里是什么药?

“我把你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了。”

“哦,谢谢。”奇怪,她为什么不发作?

“不客气。”她看着我。

“怎么,气消了?”我问她。

她说:“我没有生气。”她否认得一干二净。

“怎么,不承认?”

“撒娇嘛,”她有点无精打采,“后来一想,觉得无聊,以后要把这种脾气都改了才好。”

“啊,真的?”我非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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