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同一天內第二次見到她了。
我搭訕道︰「好熱。」聲音很低。
她微微側頭,「是的。」她的聲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緊張起來。
我問︰「為何搭汽車渡輪,又慢又熱。」她反問︰「那你呢。」
「我有許多時間,我是一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我在那一剎那間說了真話。
她點點頭。
我又問︰「你呢?」
她掠一驚頭發,「我?」她停了一停,又說下去,「很久之前,我戀愛過一次。」又停了。
就這麼一句,已經蕩氣回腸,我非常震驚,不敢看她的臉,我不明白為問她會對我說這麼深刻的話。
「那時還沒有海底隧道,」她說下去,「我們常常坐渡輪過海,非常浪費時間。」聲音很平和,完全象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後來呢?」我追問。
「我較年輕的時候很浮躁,並不懂得愛人,我失去了一次機會,以後就永遠不再了。」她靜靜的說。
船到碼頭了。
我微笑,「不見得永遠不再,」我說︰「我們一定要再見。」
她詫異起來。「再見?」
「是的。」我交一張卡片給她,「你也有名片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一個做事的人。」
她垂下了眼楮。
「你想一想,我不是壞人。」
船到岸了,我們各自上車。
我不急于回父母家,車子盯在她車子後面,她轉上半山去,停在一層新建的大廈旁邊,我至少知道她住在這里。
她下車進大廈,明知我在身後,卻再也沒有跟我打招呼。我點點頭,這是對的,否則就顯得輕浮了。
她的背影非常縴長,腳步落寞,黃昏太陽的影子拖得長長。
我把車子駛走了。
那天晚上,我與父母親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晚上,主要是寧靜。
回到自己的公寓,頭枕在雙臂上,我又開始听音樂。
電話鈴在半夜響起來,我去接听,是媚媚,潑婦似的破口大罵,我還來不及答嘴,她已經掛了電話,我並沒有再打回去,讓她索性氣夠了再說。
電話鈴在十分鐘後又響了,我想︰媚媚有耐力,拿起听筒,我說︰「喂。」
那邊卻是一個不同的聲音︰「我以為你出去了。」
我立刻知道她是誰,立刻緊張,「是你,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謝珊。」
「很高興你肯找我聊天。」
「我不只聊天呢,」她幽默地說︰「我想約會你,如何?不要推我。」
我笑了。「想去哪里?」
「明天也許是個下雨天,如今有點涼意,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頂,如何?」
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頂走的情調,立刻說︰「明天早上八點半,我到你家樓下等你。」
「明天見。」她掛了電話。
我知道為什麼我想見她,與她對談,實在太投機太默契,我們完全知道對方的意思,太流暢的一種感覺,不肯放棄。
匆匆入睡,天就仿佛亮得比平時快,我穿了慢跑的衣服,便上車去接她。
她依時站在樓下,一套運動裝,長發仍然編一條粗辮子。我感動得很,平日媚媚起碼叫我等二十分鐘,否則就覺得自己不夠矜貴。
她上車,一聲不響地坐在我旁邊,沒有化妝的臉是這麼孤傲美麗,真是一個難得的女人。
我們在車程上沒有說話,但是我的雙手冒著汗。
到了山頂,霧還沒有散,兼且落起毛毛雨來。我們鎖好車子,就繞著山跑步。
我有一天跑三哩的記錄,看樣子她也不象個弱手,我們有節奏地跑過草地小徑樹木,胸懷大開。
謝珊象是一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
我們跑了半小時,才到涼亭的長凳上坐下,這時候的雨已經下得很急了。
我倆默默坐著看雨景,象是多年的老友。
終于她說︰「不知恁地,大雨老是給我一種惆悵舊歡如夢的感覺。」
「怎麼會?」
「不知道。我跟男友走的那幾年雨水特別多,常在大雨中駕車上街,也許便因為如此,老是想起他。」
「你是戀愛一次,便背著包袱一世的那種人。」
她微笑,「給你說中了。」
「你仍愛他?」
「不,我只是背著個包袱。」
「象你這樣漂亮的女郎——」
「你認為我漂亮?」她很俏皮,「多年沒有人這麼說了。」
「你不應該這麼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寂寞?」
「聞也聞得出來。」
「嘿。」她又微笑,話總是不多。
「在家干什麼多?」
「開無遮大會。」
我哈哈大笑。
她說︰「最近看南美洲的幾個現代作家的作品度日。」
「你是干什麼的?」
「自己開一家室內裝修公司。」
「這麼能干高雅?」
她嗤一聲笑出來︰「還不是忙著替闊太太找金色的浴室瓷磚。」
我又一次為她的自嘲與詼諧感感動。
「你呢?」她問。
「我是商人,幫家父推銷洋酒。」
「你是怎麼認得你女朋友的?」
「我們自小青梅竹馬。」
「她是一個快樂的女人。」
「噯。」
「快結婚了吧?」
我很悵惆的說︰「大家都那麼問。走得久了,不結婚也不行,陳世美的下場有目共睹。」「她會是個好妻子。」
「會嗎?」我問。
「會,以丈夫為重的,都是好妻子。」
「你以什麼為重?」我又問。
「我?工作、名聲、氣質、朋友、美食、錦衣,以及自己的生活習慣。」
「丈夫排在那麼後?」我吃驚。
她笑,「我自己也覺得可怕。」
「這是時代女性對婚姻的觀點嗎!」
「這是我的看法。」
「怎麼會這樣呢?」
「不知道,也許因為沒有踫到好的男人……不知道。」
「那個被你懷念的人,他不是好男人嗎?」
她但笑不語。
「你這麼矛盾。」
「是的。」她站起來,跑出涼亭去。
我尾隨她身後,媚媚比起她,象一加一那麼簡單。但作為一個人,這麼精靈這麼聰明又這麼矛盾,不一定是幸福。
我們上了車,下山去。
我問︰「要不要吃茶去?」
「謝了,我要回去招呼顧客。」
「我送你回家換衣服——店在哪里?」
她亦給我一張卡片。
店就在她家附近。
我們道別。
在家淋浴時電話鈴響了,這一定是媚媚,她可以打電話打得炸開來。
我連忙裹著毛巾去接听,走到電話邊,她已經掛斷了,我詛咒數句,又回到浴室,才打開水嚨頭,電話又響,這簡直是捉迷藏嘛。
我再走到電話旁,鈴聲又止住了,整個客廳地板都是水漬,我一生氣,將電話插頭拔了出來。
我終于完成了我的沐浴,擦干了身子。
照說應該與媚媚重修舊好,但是我想先睡一會兒。求媚媚回心轉意是起碼兩個小時以上的工程,太累了。
我倒床上,呼嚕呼嚕地睡了兩個小時。
醒來的時候,听見輕音樂在書房響起——咦,莫非媚媚來了?
如果真是她,她應該用拳頭把我打醒,不是以音樂。
我走到書房一看,果然是她,「媚媚。」我尷尬地叫她一聲,怕她會襲擊我。
「你醒了?」她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
「是呀。」我訕訕地坐下來。
「你去跑步?」她和藹可親。
「是。」我暗暗詫異,葫蘆里是什麼藥?
「我把你的髒衣服扔進洗衣機里了。」
「哦,謝謝。」奇怪,她為什麼不發作?
「不客氣。」她看著我。
「怎麼,氣消了?」我問她。
她說︰「我沒有生氣。」她否認得一干二淨。
「怎麼,不承認?」
「撒嬌嘛,」她有點無精打采,「後來一想,覺得無聊,以後要把這種脾氣都改了才好。」
「啊,真的?」我非常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