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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偷窥 第5页

作者:亦舒

炯华开始:“古时一个深夜,几个书生坐在一起,辩论世上有无鬼——”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怕,说好不讲鬼故事。”

“嘘,听炯华讲下去。”

炯华笑一笑,“其中一位辩才奇佳,硬是说无鬼,另外一人与他争得面红耳赤,硬是说不过他,不觉动气,于是再努力争辩”

这时宿舍天花板那盏六十火灯泡忽然闪了闪。

金容几乎没哀求:“我们改讲别的吧。”

其他女孩把金容按下去,“炯华,你尽避说。”

炯华说:“可是他仍然争不过,那人恼怒,站起来,拂袖,大声道:‘何谓鬼?仆即为鬼!’译为白话,意思是‘谁说没有鬼?我就是鬼!’抹脸,化为鬼魂而去。”

少女扪哗一声叫,都觉得紧张刺激,战栗半晌。

是爱媚先静下来,她凝视炯华,半晌她问:“炯华,你讲这个故事给我们听,是什么意思?”

平平浑身寒毛忽然竖起来,瞪着炯华。

在这个静寂的黑夜里,有什么事不会发生?

炯华嗤一声笑出来,“我当然不是鬼。”

大家松口气,往塑胶杯子里添啤酒。

可是,炯华又说下去:“不过,我想说的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可看不出来。”

只有爱媚仍然狐疑,“炯华,你话中有话。”

大家又静下来,看着炯华。

屋外仍然大雾迷漫,炯华慢慢走到窗前,拉下幔子,轻轻说:“从小,我都不爱穿男装,我比较喜欢与女生在一起,你们,明白吗?”

那几个女孩子像是被人在头顶上浇上冰水,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来,手脚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只见刘炯华微笑地说下去:“已经是最后一次聚会了,同学之间,不必保存什么秘密。”语气有点无奈,亦有点凄迷。

她慢慢解开衬衫钮扣,轻轻把衬衫卸下。

邂逅

六月的巴黎,就象巴黎六月的女孩子,穿着笔挺的牛仔裤,薄薄的棉纱T恤,时髦的卷发,靠在路边咖啡店的藤椅上喝咖啡,随时从裤袋里模出一只卡蒂埃打火机来吸一口烟。虽然热,但是不至于干燥的程度,她们或瘦或胖,都有风姿,瘦的是毕加索粉红时期,肥的是亥诺亚。

我喜欢巴黎,有一种畸形的偏爱,朋友常嘲笑我,“她呀,她的巴黎不止月圆一点,她的巴黎有两个月亮。”

每一年考完试,我来不及的到巴黎。我从没想过可以去别的地方,去了也没用,去了我也会后悔我没来巴黎,我喜欢这地方。

来了头三天先把钱花了再说,剩一、两百个法郎,天天吃面包,喝自来水,去罗浮爆。下午无聊,躺在印象派画馆的石阶上晒太阳。

我常常怀疑我有点发臭,但是这不要紧。

我并不是在印象派的画馆看见他的。我在蒙马特看见他。

他在蒙马特搭个摊子跟人写生,六十法郎一张速写。

我以为他是日本人。巴黎的日本人很多,学生、游客、生意人,都是日本人。

他也以为我是日本人。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的画很久,他没有生意。

蒙马特上圣心堂的那条路,逢我种有阳光的天气,总有上百的小伙子在那边搭摊头写生,看的人多,光顾的人少,实则他们画得不好,所以做不到生意。他的速写还算不错的呢。

我模模口袋,我全身只剩一百个法郎,还想捱一个星期,说什么也不能拿出来救济他,况且我是不救济日本人的。

我想走了。

他叫住我:“中国人?”说的可是国语。

我笑了。“是呀。”我在他的小凳子坐了下来,用手擦擦汗。

“要不要速写?”他问。

“没有钱。”我说。

他笑。雪白的牙齿。

“你是巴黎住客?”我问。

“我还是巴黎稣邦大学的大学生呢。”他答。

我笑,“今天放假?”

“今天不上学,凡是天气好,我们不上学,出来寻外快,即使是巴黎,也还得填饱肚子再说。”他的手已在纸上画了起来。

“我是游客。”我说。

“一眼看就知道,傻鸡似的。”他笑说。

我真为之气结。

“你喜欢巴黎?”他问我。

“嗯,我没钱乘车了,只好走上圣心堂去。”我说:“斜坡很吃力。”

“你只一个人?”

“是。”

“哪里来?”

“伦敦。”

“在伦敦念书?”

“是。”我简单的说。

我在伦敦念法律。我念法律是因为虚荣。到底这年头谁都要吃饭,而且要吃得漂漂亮亮。我喜欢画,是,但是画没有标准,画随时可以欣赏,画随手可以作出来。但大律师出庭可不是胡乱使得的。我没有蔑视艺术的意思。可是艺术到底太有标准了,完全是个人的主观。

他是一个美术学生吧,一看就看得出来。

此刻我是羡慕他的。我们在阴暗的书院里啃法律,一个案子又一个案子,天天下雨,树上、石阶,迟早连大衣上都会长出青苔来,在太阳下的蒙马特摆摊子画画,多么逍遥自在,风流快活。

我喜欢画,可是喜欢管喜欢,我还没有意思为艺术牺牲本人的前途,我不能为了快活几年,将来回家孵豆芽,然后埋怨香港是个文化沙漠,不不,我是个庸俗的人,我读我痛恨的法律,年年升级以后,再到巴黎来觅我的理想与清高。

此刻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法律科学生。我穿烂裤子薄衬衫,破草鞋,身上发着臭,肚子咕咕的叫,饿得要命。

他说:“画好了。”他把图钉取掉,把画交给我看。

我接过了那张速写。很漂亮的一张铅笔画,技巧很好,但没有新意,可是六十个法郎,不能太苛求了,那画中人发呆的样子,跟我是很神似的。

我说:“我没有钱。”

“我知道。”他开始收拾他的摊子。

“你不做生意了?”

“不了。”他说:“今天早上画了两张,赚够了,咱们下山去走走,难得碰上一个会说国语的中国人。”

我看着他,这就是艺术家风度吧?赚够了,就懂得不赚。谁做他的老婆,就够倒霉的,交了房租,就不去赚女乃粉钱。这种人只可远观。

可是我怀疑他是有来头的。他穿着雪白的一条牛仔裤,熨得有纹有路,虽然膝盖处脏了一点,可是能够肯定他是今天才穿出来的,他的一双短靴子也款式可爱,簇簇新,他是一个很登样的“艺术家”。

“你的肚子在叫,要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我请你。”

我想说美心。

“美心?”他仍然笑,雪白的牙齿,光亮的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

他抱着他的工具,便跟我走下山去,一路上他跟人打招呼。巴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万里无云,在山路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色。

“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问:“你放心,我是规矩人。”

我在心中打了一个算盘,我现在是三年级,还有几年好毕业了,我的性命很值钱,犯不着冒险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公寓去。我偷偷看他一眼,然而若不去,他一定说我扭扭捏捏,不够大方。所以我不响。

“你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节目没有?”他问。

“没有。”我说。

“看样子你算是有资格的游客,我请你吃午饭,我会做很好的西班牙奄列,你要不要来?”

“好吧,先让我看看你住的公寓在哪里。”

“不会在福克大道,是在圣米雪儿。”他说。

我的妈。

“咱们搭地下火车?”

“这种天气,搭地下火车多可惜?走路回家吧。”

“要走上一小时呢。”我抗议。

“你这个游客,彷佛不大起劲似的。”他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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