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好耐心的微笑,听其他客人发表高见。
一边想,他们怎么会有用不光的精力,说不完的话,散不尽的欢乐。
伏雨轻轻吁出一口气,在这般热闹场合,当然没人听见叹息声。
对面坐的是小冰与他太太,整个江湖都烦嚣地传着他俩即将分手,但此刻两人却恩爱如常,合拍如昔,像是专门为辟谣而来,人生如戏。
只听得郭太太笑道:“……我那个朋友姜玲,闹的趣事真多,也难怪,自小在美国长大,一直不肯回来,上大人孔乙己都不懂……”
伏雨抬起眼,“姜玲此刻在香港?”她认得这位女士。
冰太太答:“回来做事兼定居。”
伏雨很少寻根究底,但这次却追问:“谢文也一起回来了吗?”
冰太太答:“谢文同姜玲离了婚。”
“什么?”
“嘘,”郭太太说,“别紧张,别警惕,很普通的事,离婚是很平常的事。”
冰太太说得对,但姜玲同谢文完全不像是会离婚的一对壁人,由此可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了。
伏雨陷入沉思中。
一边小冰说;“他们分开已有一段日子,你不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伏雨说,“这么说来,谢文此刻是自由身?”
小冰笑,“是。”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纽约,喂,你打算怎么样?”
伏雨知道不说笑话是不行的了,于是回答:“我打算买双球鞋穿上去追谢文。”
饭局终于散了。
伏雨开着小车子回家。
下了一场雨,车窗上全是雨水,对面车头灯射过来,雨水反映亮光,看上去活似密麻的星。
谢文这个人给伏雨的印象再深刻没有。
她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已婚。
伏雨那时刚毕业回来,还未找到理想工作,为生计也得紧守岗位,在许许多多留学生中,她一点不算出色,没有背景,先吃了亏,再说,样子也并非突出,惟一胜人一筹之处,便是肯苦干。
谁也不看好林伏雨这黄毛丫头,谁也不料到有一日她会冒出来。
但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林伏雨此刻在广告界很有一点名气,势利的社会多多少少给她三分面子,并且争着说,一早就看出她并非吴下阿蒙。
她认识谢文,是在微时。
鲍司派她出去接洽一宗生意,她是新人,战战兢兢,走步路都会打跌,红着脸,跳着心,饶是这样,还事倍功半。
没上去之前,她已经向人打听,谢文是个什么脚色。
他们告诉她:“美国留学生,通用公司老板的女婿,回来帮岳父推广业务。”
这么说,是个有资格掌决决策的人物,事情好办得多。
最怕一种对手,姿势像老板,事实是伙计,摆完架子,还得去请示上司,真正讨厌。
谢文英俊、爽朗、才气纵横,几次交手,伏雨便有出门遇贵人的感觉,他真诚真意想帮伏雨完成这个宣传计划,即使小节上有异议,推翻伏雨的意思,他也会有更好的建议。
做了两年事的伏雨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好的好人。
可惜结了婚,不然一定追他。
但,也幸亏他结了婚,否则,不追可惜,追,又没有能力。
那一年,是伏雨士气最低落的一年。
与同班同学走了近两年,她想安顿下来,略提了一下,那位男生忽然十分鄙夷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想我同你结婚罢了。”
伏雨即时与他分手,却已经丧尽自尊。
今非昔比,那位骄傲的男生此刻时常过来与伏雨的手下开会,伏雨遇见他,总是客气颔首,行家嘛,留三分面子大家好过。
不知道他怎么想,有没有觉得当年过分,失去良伴。
人各有志。
受过这次挫折,伏雨在感情道路上变得十分羞涩。
越是喜欢及尊重一个人,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合作了四个星期,大家已经很熟,小息时间,偶而也会讲一两句私事。
伏雨记得谢文说:“有空出来喝茶。”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伏雨已经觉得心跳加剧。
“好的,”她答,“我跟你联络。”
“但是太太自纽约催我回去呢。”
“她为什么不来?”
“她不喜欢香港。”
喝茶一事,不了了之,谢文没隔多久,也就回纽约去。
这一件差使的成功决定伏雨的地位,老板对她另眼相看,以后,一切事情开始顺利,枯燥乏味的工作变得多姿多彩。
伏雨仍然不改勤奋本色,越做越出色,五年之后,终于成为一个突出的广告从业员。
她一直认为谢文是她的恩人。
之后伏雨并没有再见过谢文,但认识了谢太太姜玲。
姜女士回来度假,小冰介绍她给伏雨。
伏雨对她印象甚佳。
姜玲出身世家,骄矜之气早三代已经收敛,她不炫耀不夸张,非常大方。
当然,她有她精明之处,但绝对不会妨碍别人
伏雨很欣赏这种气质,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谢文。
幸运的姜玲,什么都有,真令人羡慕。
车子越驶越慢,但伏雨终于回到家里。
原来他俩离婚一段日子了。
第二天一早,伏雨亲自拿起电话,向直接间接的朋友打听谢文在纽约的地址。
世界并不大,要找一个人,总有办法把他掀出来。
到下午,伏雨已经得到她要的资料。
那天她晚下班,七点半,正好是那边的清晨,她拨通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来接,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事业上春风得意使伏雨添增了三分自信,一分霸气,她说:“香港找谢文先生。”
“谢有事到加州去了。”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后天下午,你是哪里找他?”
“世界广告公司。”
“贵姓?”
“姓林。”伏雨不肯定谢文是否记得她。
“我同他说。”
“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那女子笑,“我是他管家。”
伏雨也笑,“麻烦你。”
避家。
没有这一分幽默,还真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出没。
罢挂上电话,伏雨的老板出现在房门。
洋大班问:“还没下班。”
“对了,我要向你拿十天假。”
“开玩笑,三天。”
“喂!”
“五大。”
“我要到纽约去,来回已需两天。”
“我不管是否去冥王星,五天。”
五天也好过没有。
“几时动身?”
“明天。”
“你疯了,明天同蓝金化妆谈八千万生意,后天有绿波香烟,大后天是碧柱冰淇淋,年底出发还差不多。”
洋人推门而出。
伏雨坐下来。
不被他提醒,还真的不发觉青春就此消耗殆尽,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待他们找到新血,才把她淘汰出局。
能不为自己打算吗。
伏雨订了下一个星期的飞机票。
把所有的业务约会往后挪,她说什么都要到纽约去看谢文。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有了。
这段日子,当然有人追求她,花与情书一叠叠送上来,与其说是追求林伏雨,不如说是追林伏雨的名誉地位。
短短五年,伏雨想到初人行做的不过是抄写,各色人等把一叠剪报摔在她台子上,她就得综合资料做一篇详尽报告,往往写到八九点。
此刻她情绪略为不快,连老板都要让她三分。
这社会的酸同甜她都尝过。
伏雨在找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她不避嫌疑,每天都拨电话到纽约去。
避家不在,电话没人接。
终于,在出发前三天,她找到了谢文。
伏雨认得他的声音,她很愉快客气地说:“谢文,我是林伏雨,记得吗?”本来这是件顶尴尬的事,但由林伏雨做来,却亲切温和,成功人士,一定有他们的魅力。
“世界广告?”谢文想起来。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