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文见不得要领,只得回到树丛另一边坐下。
她听得园丁脚步声远去。
“吉文,吉文。”
吉文跳起来,“咪咪?”
“吉文,”在她面前出现的是美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憩一憩。”
美君脸色都变了,“别开玩笑,小姐,大白天都阴森森,快跟我走,大伙去看电影呢,来。”
吉文推不掉,只得跟美君去凑热闹。
回来已经晚了。猜想没有人会到花园去,只得作罢。
棒一日吉文一边温习一边留神,一听到翻书声她立刻笑:“咪咪,是你。”
那边不出声。
“你不介意我兜过来让我们见个面吧。”
“请不要。”
“太神秘了,同学之间的交情最单纯,何用见外。”
“我的心很烦。”
“说来听听。”
“家里不准我同他来往。”
“你几岁?”
“二十一。”
“与我同年,何必理他人怎么想。”
“他们负责我生活学费。”
“那么,你肯不肯为他牺牲学业。”
“那会失去前途。”
“可见你还是清醒的,”吉文笑,“暂停见面不可以吗?我真不明白你们,一生那么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父母逼我,他又为难我。”
其实吉文只要站到长凳上,就可以看到咪咪的长相,既然她不愿意,吉文不想勉强。
“谢谢你开导我。”
“不用客气。”
“开饭了,你回去吧。”
“咪咪,我们约好,明天下午四点见面怎么样?”
“我怕太阳,晚上六点吧。”
“也好。”
吉文同自己说:你应该有所怀疑,为何没有那种感觉?
“再见。”吉文仰起头。
忽然之间有人问:“你同谁说话。”
是老园丁,他站到长凳上,往树丛另一边看去,然后又跳下来,怀疑地瞪着吉文。
吉文若无其事地说:“人家已经走开。”
“小姐,我劝你回宿舍去,饭菜都凉了。”
吉文答:“我这就走。”
晚上,美君对她说:“吉文,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到小花园去。”
“为什么,有与众不同的事吗?”
美君见她明知故间,瞪她一眼,“有人看见你独自坐在长凳上自言自语,表情丰富,声音激动,我替你担心。”
“我与同学讨论问题,”吉文摊摊手。
“是吗,那位同学,只有你看得见?”
“来,穿件外套,我带你去现场,保证你一看就明白。”
“现在?”美君骇笑。
“没胆子?”
“少激将,我的胆色不是要来这样用的。”
“美君,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美君忽然跳起来,自抽屉中取出一支强烈电筒,“我们这就去现场考察。”
两个女孩子乘夜模下楼梯,兜到小花园去。
其实她们并不需要电筒,路灯足够照明。
吉文把美君带到第三号长凳,伸手一指,才要开口,已经听到一男一女对话声。
美君脸色发白,拉住吉文。
吉文听到树丛那边的男生说:“你同父亲讲了没有?”
那女孩答:“没有,我不敢。”
吉文凝神一听,分辨出并不是咪咪的声音,一时好奇,她拨开树枝,开着电筒,坐在另一边谈天的男女猛地跳起来,“谁,是谁?”
美君发觉他俩更为害怕,不禁反惊为喜,飞足奔到另一头去。
不消一会儿,吉文听得美君踌躇志满地说:“吉文,在这边,抓到了。”
吉文啼笑皆非,这才发觉这个玩笑开大了,连忙关熄电筒,“美君,回来。”
美君在隔壁说:“这花园是男生禁地。”
“不关我们事。”
一言提醒了美君,她“啊”地一声,匆匆回来吉文这一边。
吉文说:“你现在明白了,这树丛是天然屏障。”
“吉文,你猜刚才那两个人是谁?猜都猜不到,不是亲眼看见,也不会相信。”美君的声音很兴奋。
这件事足以令吉文难堪十年,她不想再提,她说:“我不感兴趣,别告诉我。”
“你看你,假撇清,假道学,最没有意思,”
“随便你怎么说我。”
“他俩飞一般逃去,在椅上留下这个。”
美君手上拿着一本词选。
吉文接过,册子已经相当残旧,自图书馆借出,打开扉页,上次惜书的印章是六五年七月十四日。
吉文吓一大跳,呆在那里。
“喂,吉文,我们走吧,寒气蚀骨。”
“这本词选不是他们的。”吉文喃喃说。
“我不管,以后我都不会再来。”美君拖着吉文便走。
“我要把它放回去。”
“快点。”
把词选放回原处,吉文和美君结束这一次历险。
美君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糖,一边说:“不是讲恋爱最快乐吗?刚才那两个人却一脸愁容。”
“他们似有解决不了的烦恼。”
美君吐吐舌头,“那太痛苦了。”
“不是正确的时间,亦非正确的对象。”
“也不是适当的地点。”美君加一句。
美君说:“可是到毕业时分,我们已经是老姑婆了。”
“说得也是。”
“二十四岁才能离开大学,若果等到事业有所基础才物色对象,三十岁都结不成婚,非得做超龄产妇不可。”
吉文苦笑,“真是荒谬,孩子三五七岁时,咱们已是中年人。”
美君叹息,“我们在大学内浪费掉一生。”
“别诉苦,同那些十五六岁出道做童工的人比较,已经够幸福。”
“我不知道,也许人家并非一无所知,也许人家享受过丰盛人生。”
吉文说:“睡吧,小姐,已经夜深。”
熄了灯,美君还在讲:“目前的生活,太闷太闷。”
吉文不去睬她,过一会儿,美君也就睡着了。
吉文倒是失眠。
第二天她到图书馆去找资料。
把六四年七月后的报纸港闻头条缩微底片逐一取出看,只用了一小时,她已经找到她要的消息。
头条说:“华南大学男女生自杀殉情”。
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
吉文觉得背脊一丝寒意。
她接着读了详情。
是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他俩想结婚,双方家庭反对,把他们逼出街外。
两个年轻人辍学以后前路茫茫,不知恁地,在一个意旨力薄弱的晚上回到大学的花园中服毒。
第二天早上才有人发觉他俩,已经太迟太迟。
吉文抬起头来。
他们的家庭也太过残忍,孩子听话时便是好孩子,孩子稍有个人主张他们便认为是大逆不道,非得设法扑杀不能出一口鸟气,尽情践踏。
闹出这样的悲剧后不知会否生出悔意。
换了是吉文,必不下此愚策,必要努力奋斗成才,出一口气,叫这些势利的亲人服服贴贴前来陪笑。
说不定他们会得奉承地说:“唉呀,我们早看出你并非池中物,上帝不知多么恩宠你,若果没有上主拉你一把……”
不但把责任全推给社会,且推给上天。
什么都好,吉文都挣扎到底。
永不言倦,永不放弃。
即使做孤儿,也不影响她的斗志。
吉文叹口气,成日抱着战斗格示人的人当然不是可爱的人,但是没法子,谁叫环境不允许她享用比较雍容的姿态。
她是夜与咪咪有约。
吉文有点胆怯,该不该去呢,她问自己,要不要拉美君一块去?
考虑很久,吉文终于独自赴约。
灯虽不华,也算初上。
咪咪准时在树丛另一边出现。
吉文问:“心情好一点没有,问题解决没有?”
咪咪笑:“昨晚听说闹好大的事。”
吉文一怔,谁,谁把新闻传得那么快。
咪咪猜到吉文的疑问,便说:“当然是你们其中一人说出去的。”
吉文有点气,美君为何偏要渲染此事。
“没想到我们这烦恼他人也有。”咪咪幽幽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