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现在可以着手办事,”母亲兴致勃勃,“先找房子,置家具,订酒席——”
我笑,“不必来全套吧?干脆旅行结婚好了。”
案亲问:“不请客?我怎么向人交代?”
太初掩嘴笑。
“除非媳妇倌不爱见客,”母亲悻悻然,“否则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人,不叫亲友开开眼,岂非惨过锦衣夜行?棠华,这件事轮不到你开口。”
“喂喂喂,”我心花怒放,“可是在这件事里,我是新郎倌呀。”
案亲问:“太初,介意吗?”
“呵,我不介意,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样热闹一番多好。”
“那么你们去旅行结婚,回来补请喜酒。”父亲说。
“可是我没钱。”我说。
“你老子我有就行%。”父亲眯起眼睛,呵呵呵笑。
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又暂时纳入胸膛内。
太初还是爱我的。
母亲抽空白我一眼,仿佛在说:你多烦忧了。
案亲问:“打算什么时候去旅行?”
太初说:“春季吧,他们都说春季在欧洲是一流的美丽,现在就太冷了。”
母亲说:“依我看,不妨再早一点。”
案样打圆场道:“春天也不算迟,就这样决定吧,春天棠华有假期。”
母亲也只好点点头。
我握紧太初的手。春天,多么漫长的等待,还有一百零几天。
我说:“我着手找房子。”
送太初回家,她做咖啡给我喝。
我问:“太太下星期生日请客,你知道了吗?”
“知道。”
“谁跟你说的?”
“溥家敏。”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去,不见得你会一个人去。”
“为什么不去?我好久没与你参加这种场合了。”
“棠哥哥,你怎么不替我想想,这场合多尴尬——自己的母亲跟陌生男人双双出现主持大局……我受不了。”
“你也太狷介了。”
“是,我学了我父亲小家子气,好了吧?”
“你怎么跟我吵?”
“棠哥哥,你根本不了解我,人家溥家敏反而很明白……”
“溥家敏溥家敏,我看最近你心中除了溥家敏,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也可以替我设想一下,我听你嘴里老提着旁的男人名字,是什么滋味?”
太初气得跳起来,这时候门铃一响,太初跑去应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溥家敏。
好小子!把这儿当他自己的家了,动不动上门来,连电话通知都没有。
我顿时火遮了眼,猪油蒙了心,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对着他咆哮:“你敢缠住我老婆,你有完没完?溥家敏,你失心疯了!你追不到她的母亲,你阴魂不散,想来追她?我告诉你,我周棠华活着一日,你休想!”
溥家敏不理我,他转头问太初,“小玫瑰,他喝醉了?”
太初脸色铁青,她说:“周棠华,你给我走!”
“你赶我走?”我嚎叫。
“你少出丑,回家清醒了,再说话。”太初如斩钉截铁般干脆。
我如万箭穿心似凄凉,指着太初说:“你,你——”
太初凉薄地问我,“你到底算文疯还是武疯?”
我一步步退出门去,溥家敏想来替我开门,我出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撞在墙上,鼻子冒出鲜血,我恶毒地咒他:“杀掉你、我杀你的日子还有哩!”
我在太初的尖叫中冲下楼去。
第三部最后的玫瑰(3)
风一吹就后悔,连心都凉了,我太沉不住气,在这种关口,功亏一篑,说出来也没有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让他知道,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来,我的恐惧,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与太初就要结婚了,何苦为这种小事平白翻起风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间王老五呻酒馆去喝啤酒,一进门就遇见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开始时我喝闷酒,听他们说及工作及前途问题。
张三发牢骚,“一般人以为咱们专业人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其实有苦说不出,局里起薪点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说:“若不懂得长袖善舞,一辈子出不了头,屈居人下,白白浪费了大学六年的心血。”
王五说:“周棠华没有这个烦恼,幸运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万,老板即是妻舅,嘿,那种风光还用说吗?朝中无人莫做官……”
他们数人用鼻子发音说话,酸溜溜,听得我很不是劲,喝完一瓶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决定第二天便辞职,一个月期通知黄振华,我另谋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见得我周棠华,就从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转侧,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阳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觉得深宵三时半的决定在第二天十点半简直不起作用,刚想打电话叫太初原谅,却有公事绊住了。
两位同事在文件上与我起了争执。
我已经忍着气解释,岂不知其中一个忽然急急说:“跟老周争什么?未开口胜败已分,人家皇亲国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学乖住嘴。
我顿时呆住了,一阵心酸,差点急出眼泪来,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种委曲。
啊,原来人们都这么看我吗?
原来我真受了黄家的恩泽——原来我是一文不值的一个人。
我气噎住,过半晌,想必脸色已经变了,那两位同事一声不响,害怕地看着我。我站起来,取起外套,一言不发,转头就离开了办公室了。
我并没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游荡完毕,买了一份南华早报,在聘人广告一栏中寻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点起一支烟,搬出古老打字机,匆匆打了几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须要坚强起来,我告诉自己,不是为爱我的人,而是为恨我的人。
傍晚时分,有电话找我。
是黄振华。“你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开小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说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听筒,不想说话。
溥家敏可以告将官里去,我宁愿受罪。
黄振华问:“喂,喂,你还在那边吗?”
“我正式向你辞职,黄先生。”
“你拿这要挟我?”
“不不,没这种事,我只是向你辞职。”
“辞职也要一个月通知!”他恼怒地说。
我勇敢地说:“我明天回来,从明天起计算,一个月内辞职。”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问。
“我不想多说了。”
“好,明天见。”他重重放下电话。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过门,如果一辈子当个小鲍务员,那就做光棍好了,没有本事,娶什么老婆。
我侧身躺在床上,脸枕在一只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个电话来,只要她给我机会,我愿意向她认错。当年我们在大学宿舍,每个周末,都这样子温存,不是看书,就是听音乐,从来没曾吵过一句嘴,那时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渐渐发酸,心内绞痛,眼睛发红,冒起泪水,我把脸埋在手臂弯中。
母亲敲门:“电话,棠华。”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去取起听筒。
母亲看我一眼,欲语还休,摇摇头走开。
那边问:“喂?”
是太初的声音。
“太初——”我如获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华——”
“你当然是太初,太初,”我气急坏败,“太初!”
“我是罗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轻笑,声音在电话中听来跟太初一模一样,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声。